1
在这片夕阳中,神社看来仿佛渗着夏季祭典的灯光。
或是廉价的电灯泡。
或是陈旧的乙炔灯。
或是染上烤花枝与苹果糖气味的纸灯笼。
好些个纸灯笼挂在摊贩之间随晚风摇曳,仿佛梦幻般轻柔地晃荡着。每当灯笼摇曳时,走在石板路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曳,让祭典的黄昏景象染上一层令人怀念的神秘色彩。
於是——
「哇、哇呀~~!」
一个听起来开心得不得了的稚气声音,在神社的正门附近响起。
那是个年约八岁左右的女孩,她背上背着红色的书包,一头长发绑成双马尾。这名少女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了,她以闪闪发光的眼神使劲甩动身旁的眼罩少年——伊庭树的衣袖。
「社长哥哥、社长哥哥!好厉害、好厉害唷!这里又不是学校却有这么多人,而且还闪亮亮的~!」
「啊,美贯你是巫女吧?怎么会是第一次参加祭典呢?」
树一边被美贯拖着团团转,一边发出惨叫。
「因、因为我一直都在帮忙祭祀工作嘛!祭典每次都在我待在神篱(注:「神篱」指神道仪式中,以杨桐等常青树围绕起来,好让神灵降临的清净之地)里的时候就结束了!」
女孩鼓起腮帮子,拉着自己的袖子。
那身衣服的确……是巫女服。尽管为了配合她小小的身体而有省略、改变的部分,但那套红白相间的干早与红裤裙是不会错的。不过,那身巫女服的背上却背着刚刚说的红色书包。
因为这样的搭配太过稀奇,就算在祭典中也很引人注目。路人里头甚至还有老爷爷、老奶奶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合起双掌向她拜拜。
哇啊啊啊~树按住额头说:
「总、总之我们先到神殿去吧。」
「咦!人家想抽签、想吃棉花糖、想捞金鱼~!」
急着挥动手脚的派遣魔法师——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神道课契约社员·葛城美贯,就此被拖上石板路。
「……没有任何人在?」
当他比约好的时间迟到十五分钟走进神殿时——树眨了眨眼。
夕阳几乎已经完全沉没,桧木走廊上只有昏幽的黑暗。祭典的喧嚣也远离此处,紧绷的空气显得庄严而寂静。
微微飘荡在空气中的是……没错,是清净之香的气息。
「…………!」
树吞了口口水。这种过度清净、彷佛受到拒绝般的异样感令肌肤刺痛。
即使如此,他还是打算战战兢兢地迈开步伐。
咻——!
风在他的鼻尖斩成两截。
「哇!」
树难看地跌倒在地,在他面前,白刀宛如闪电般反手砍来。刀刀紧紧架在树的脖子上,走廊的阴影处冒出一个新的身影。
「哼,好像不怎么样嘛。」
伴随着非常粗鲁的说话声,树感觉有人瞪了他一眼。
「——神、神官大人?」
——呢股跌坐荏地上的树瞪大了眼睛。
那人身穿白色狩衣、头戴黑色的乌帽(注:狞衣与乌帽皆为平安时代日本公卿贵族穿着的服装,也走神社神官的正式服装),腰带间还插着紫杉木的笏(注:「笏」又称手板、玉板或朝板,也是神道中常用的法器之一)。尽管那人右手中闪耀的日本刀实在危险过头,这的确是一身无可挑剔的神官打扮。
但是,令人吃惊的则是另一个事实。
「……咦?女……人?」
「啊,怎么?女人担任神官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长长的黑发自狩衣的肩膀处披泄而下,再加上藏在乌帽下的鹅蛋脸,以及锐利的美丽凤眼。最重要的是,丰满的胸部正显现出神官的性别。
树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刀而全身僵直,同时又拼命的搜寻借口。
「不、不,那个~我不是要说这样不好啦!」
「哼——是这样就好了。如果你想在背地里嘀嘀咕咕些什么,那我就把你的头给砍了吧?」
女神官相当狰狞地扬起唇角。
她雪白的虎牙,在树眼中看来简直就像利牙一样。
「真、真的不是这样!真的!我没有说任何谎!」
「啧,真无聊。」
她不满地咂舌,把刀锋回向。那把没有弯度的日本刀,她光运用单手的反作用力,就把让人联想到古代风格的直刀,漂亮地收回刀鞘中。
接着,女神官回头望向后方的走廊。
「那么,这边这位真的是〈阿斯特拉尔〉的社长吗?」
「咦?」
「是的,真是让您久等了。」
栗色头发的少女迅速自走廊另一头现身。
「穗波。」
来者当然是穗波·高濑·安布勒,〈阿斯特拉尔〉的居尔特魔法课正式社员。
冰蓝色的眼眸一扫,少女将柔软的手臂在水手服前交叠。
「真慢呀,社长。害我焦急得很。」
「啊,呃,对不起……那么,这一位是?」
树难为情地合起双手赔罪,并看向身旁的女性。
「没错,这一位就是委托人。她是这座藏名神社的神官,御凪镐小姐。」
「请多指教啊,社长先生。」
女神官得意地微笑着,连刀带鞘一起扛在肩上。她明明算是身材比较纤细的女性,不过这般豪放的态度却很适合她。
穗波再度发问:
「那~美贯又怎么啦?」
「啊——不,美贯她~这个……」
「?!」
树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让穗波吊起形状姣好的眉毛。
「让你久等啦,社长哥哥——啊,穗波姐姐!」
就在这时,美贯从穗波现身走廊的反方向——神殿的楼梯处猛然冲了上来。
而且她的双手抱满抽签的签条、用橡皮筋绑着的水球,以及捞金鱼的袋子,甚至还拿着印有卡通角色图案的棉花糖塑胶袋。
「嘿嘿,买了一大堆——谢谢社长哥哥——!」
「…………」
看着美贯一会儿之后,穗波对树投以非常冷静的目光。
「社长。」
「是、是。」
「你太宠她了。」
「……呜,对不起。」
树猛然垂下脑袋。
结果在那之后,他还是抵不过美贯的任性。照〈阿斯特拉尔〉的财政状态,当然不可能省下私房钱,这些钱就由树的生活费来支付了。总之,这是树大概得吃三天泡面度日的金额。
「唉……算了。」
唉,穿着水手服的女巫叹了口气。
「什么?怎么啦?」
美贯的双马尾跟着不安分地摇晃着。
树只能一直没面子地蹲在正中间,突然问,一阵笑声落到他头上。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
抱住狩衣的腹部,女神官——镐爆笑到几乎要滚倒在地之后,她擦擦眼角抬起头来。
「啊!啊~看来〈阿斯特拉尔〉比我想像中更有趣嘛。」
「不,这个……」
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镐拍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没关系。比起莫名其妙的严肃,我比较喜欢这个样子——既然社长好像来了,那我可以说出委托了吗?」
只有在说到最后时——她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把树的肩膀拉过来。
「哇……好、好的,请说吧。」
树连连点头。
於是镐喃喃说了声「好」,舔舔嘴唇如此告诉他们:
「其实,我想向你们借用审神者。」
「审、审神者?」
树楞楞地重复那怪异的发音。
「…………」
「…………」
在无法形容的微妙沉默之后,穗波傻眼似的加上说明——
「——审神者,指的是审判神明、聆听神明启示的人。」
树的背脊掠过一阵恶寒。
那种感觉,就好像血管内的血液一滴不剩地变成了防冻液。
「审判……神明?」
「嗯,这场祭典在最后得要祭祀神明。所以,我想要审判那个神明。」
镐咧着嘴笑了。
树明明连理由都不知道——却不禁有着极为不祥的预感。
2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师出租服务
挂着这块看板的洋房,就位於布留部市的巷子里。尽管这是栋烟囱颓倾、庭园荒芜、青铜门扉上生满铁銹,与其说是老房子,不如说已濒临倒塌的建筑物。但是在某一种人的眼中看来,应该会产生其他的感慨吧!
那就是魔法师们。
几个纹章以刻在烟囱上方的五芒星为中心散布开来,驱魔香炉若无其事地放置於窗边。
而且洋房建造的角度、方位,不管是对於犹太密教喀巴拉、风水、阴阳道、占星术——这些各自矛盾的复数魔法系统而言都无懈可击,是栋只能让人惊叹的建筑物。
伊庭树是个高中生,兼这问公司的社长。
不过,这是两个月前才开始的。
「哦,第二代社长直到最近为止都还是一般人吗?难怪你会不知道。」
镐抚摸着尖细的下巴,一副理解的样子。那动作就好像时代剧里出现的保镳似的。相对的,她却正坐在杨杨米上挺直背脊,塑造出一种不均衡的印象。
他们正在神殿内部。
这里位於神社周围的两重木栅栏内侧,建造在本殿旁的凉亭。树他们一行人,正围座在凉亭中谈话。
栅栏外有片竹林,不时可以听见太鼓的声音掺杂在竹叶的沙沙声中。外面似乎已经开始跳盂兰盆舞了。
「……不,我也算是有读过这些啦。」
树低下头,难为情的辩解着。他原本就是个不适合社长工作的少年,像这样缩起身子的模样,看起来只像在替迟到找借口的学生。
这可不妙了,面对皱起眉头的镐,美贯直挺挺地举手发问。
「我有问题~为什么会有审神者存在呢?」
「咦?你问为什么啊?」
「——评断神明只是审神者的工作之一而已。不论听到什么样的启示,不明白缘由就无法工作。而且一般来说,这种事并不会向其他魔法集团借用审神者。我是不清楚平安时代(注:「平安时代」西元794~1194)是什么样的情况啦,但现代的祭典没有必要以正式的仪式祭祀神明。」
拢着栗色的半短发,穗波补充道。
接着,她意有所指的眼神飘向镐。她的冰蓝色眼眸拥有一种魔力。虽然不像某人一样是与生俱来的魔眼,不过也有充分的力量能给人带来压迫感。
「真为难啊。」
感觉镐毫不为难地发出叹息。
「我会委托你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阿斯特拉尔〉连同行的委托也会答应。」
「……都是安缇害的。」
穗波有点不甘愿地自言自语。那是在不久之前,因为树的关系而协助对方解决事件的魔法集团首领之名。
魔法师间的互助精神原本就很薄弱。魔法这种学问,只要靠各自的才能就能登峰造极,没有他人介入的余地存在。不只如此,因为魔法师们讨厌自己的研究成果外泄,要是遭到干涉,一般有九成都会导致相争的结果。
(……小树真的是……)
穗波只有在心里头偷偷挖苦在身旁发呆的少年。
这个滥好人社长,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吗?
「不过,就算我们可能会答应,一般而言,这种事也不会拜托其他魔法集团吧?你们无论如何都得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
沉默一会儿之后,镐闭上一只眼睛,那好像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我懂了——不好意思,可以只让社长先生和美贯过来吗?」
「……正殿不方便让外国魔法师过去吗?算了,我是无所谓啦。」
「我和社长哥哥?」、「咦,我和美贯?」
不顾正在眨眼的美贯与树,她们擅自作出决定。
点了个头后,女神官一手拿着刀站了起来。
「跟我来吧。」
「等、等一下。」
早在树说话之前,女神官已经拉开纸门了。
两人连忙追上去,镐走在通往正殿的木造地板上。在阴暗走廊上无声滑行的身影,看来宛如幽魂,让树的心脏紧张得怦咚乱跳。
「……呜,哇!」
「社、社长哥哥?」
两人都拼命咽下惨叫声。
美贯与树牵着手,半闭着眼睛,只靠脚步前进。
没多久,镐在正殿的三角屋顶——由几块木材交叉组成的千木与坚鱼木(注:「千木与坚鱼木」设於屋顶如*形中的圆横木称坚鱼木,交又的两木片则称千木)下停住脚步。
「咦……?」
追上她的树皱起眉来。
这里是个极为狭小的正殿。
是栋毫无稀奇之处,只有一扇拉门的木造建筑。
然而,在眼罩深处的右眼内侧,树却感受到奇妙的异样感。那感觉简直就像眼睛被睫毛刺中,是虽然细微却绝对无法忽视的刺痛感。
镐朝着有如天之岩户般紧闭的门伸出手——
「啊……御凪小姐!」
美贯阻止了她。
「——什么?」
「呃,这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可是至少让我做个祓好吗?我觉得这附近非常难以呼吸。」
「…………」
沉默一会儿之后,镐点点头。
「好啊,随你高兴吧。」
「嗯。」
啪啪!啪啪!
美贯在拉门前拍了两下手。
接着,她淡粉色的嘴唇逸出这样的话语:
「乞求连说出口亦感敬畏的神社大神,在此敬畏地表白,惶恐地承蒙诸位大神的广厚恩泽——」
——祝词。
「啊……」
清澈的祝词打散夜晚的空气——同时,树右眼的异样感也随之减弱。
能将一切都祓除净化的涟漪扩散开来。
镐仰望上方喃喃自语。
「哦,是『禊』吗?了不起,这我可做不来。」
她的话就像是从牙关里进出来似的。
接着,她拉开门扉。
阴凉、极为平凡的木地板房间在他们眼前展开。
树屏住呼吸。
「……这里……不是正殿吗?」
总之,这不是人类能进入的地方。这里被称为神篱,是仅限神明居住的场所。像人类绝不适合在此过夜这种程度的知识,就算是树也知道。
然而……
「所以,他才住在这里。他是我的哥哥,御凪诸刃。」
放置在木地板房间深处的神龛与贡品之间铺了棉被,有个人影正躺在上面。
「咦——?御凪小姐的哥哥?」
美贯低头望着那个人。
他们的确相似。
但是不管怎么看,那个人的年纪都不会比镐还大。不只如此,看起来还是个比树小上一、两岁——大约国中生年纪的少年。肖似镐的端正鼻梁也好、纤细的身躯也好,都停留在从小孩成长为大人的微妙交界处。
「自从上次试图让神明降临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沉睡着。」
镐再度喃喃低语。
「沉睡……也就是说,他……一直都像这样……?」
「嗯。」
镐面不改色地点头。
「当时,我是请神明降临的巫女。因为哥哥总有一天会成为神官,所以就让他担任审神者了。从那时候开始,哥哥的年纪似乎连一岁都没有增加,就连头发都没有剪过一次。」
镐轻声吐露的话语,在坚硬的木地板上进散开来。
「…………」
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注视着镐的侧脸还有那名少年。
右眼正阵阵抽痛。应该已经缓和的异样感,现在却化为清晰的疼痛,在树的眼窝中蠢动。
树用颤抖的手按住眼罩问道:
「那么……你想借用审神者的理由……」
「这次的祭典是最后一次,因为藏名神社就要被废除了。」
镐微微一笑。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再次扮演巫女并借用审神者——让神明将哥哥恢复原状。」
咚!
一声格外了亮的祭典太鼓声,从极为遥远之处传来。
*
黑暗落了下来。
只有烛光——以及从拉门缝隙间偷偷射入的月光,勉强映照着正殿内侧。
后方不时传来祭典的伴奏声。
笛子、太鼓与铜锣的声音响起。
咚、咚——
既近,又远。
咚、咚!
既高,且低。
宛如梦幻般的悲伤声响,不断延续下去。
配合那个声音,室内突然产生变化。
一只苍白的手在朦胧的亮光中摇晃着。
那是少年的手。
唯一从棉被中伸出的右手,宛如蜘蛛般在正殿的地板上蠕动,喀喀地搔刮着地板。
然而不只是棉被,就连少年的眼睑、睫毛、脸颊,喉咙都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像是只有右手化为了不同的生物。
咚、咚~
——喀沙、喀沙。
咚、咚~
——喀沙、喀沙。
少年的指甲一再搔刮地板。
毫不厌倦、毫不松懈,持续不停地搔刮着。
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那动作看来仿佛正在寻找剑。
3
「看来事情很严重呢,社长——不,树。」
时间是第二天中午过后。
半透明的少女,在强烈阳光照射的三桥小学校门歪着头说。
虽说是半透明,但能看到她的人也只有树而已。只有魔法师或拥有同等能力的人,才能在视网膜上映出灵体的影像。稍有力量的灵能者,大概只能看到在柏油路面上摇动的热气吧。
她名叫黑羽真奈美。是在过去发生的事件中,由树邀请加入〈阿斯特拉尔〉的幽灵少女。
「唉,是有一点。」
树以有点疲倦的表情靠在校门的柱子上,小口咬着竹叶麻糯(注:「竹叶麻糯」原文为「笹饼」)同时刮刮眼罩。顺便一提,他今天是从学校过来的,所以穿着学生服。
「怎么了?」
「呃,感觉右眼从昨天开始就在打转。」
自从正殿那一幕结束后,树右眼的异样感都没有消失,再加上平常要学习社长业务,因而极度睡眠不足。就连神社特地送的竹叶麻糯,吃起来也只分辨得出甜味而已。
「真是的,不可以揉眼睛揉得太厉害啦!这样对眼睛不好的。」
真奈美以半是担心、半是微笑的表情注视着疲倦的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对方的委托怎么办?穗波小姐怎么说?」
「她说交给我了。穗波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是个魔法集团,就算她会给我建议,最后决定还是要遵从首领——社长的意见。」
树如此回答后,无力地垂下了头。
『——这算是一种咒波污染。』
后来从树这里听说事情经过时,穗波断言道。
咒波污染。
简单的说,即是魔法之源——咒力引发的副作用。
咒力是种极容易变质的能源。尽管许多咒术、魔法、巫术会借由复杂的仪式与咒语、服装与咒物来控制这种变质,但还是会有无法完全防范的情况。
在这种时候,咒力便会爆发。
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测爆发的咒力会引发什么样的现象——举个例子,有三百四十一名英国士兵在该处消失的沙仑贝山丘(注:1915年第1次世界大战时,英军登上接近土耳其达达尼尔海峡的沙仑贝山丘,空中突然降下一片云雾覆盖山顶,等云雾散去时,山顶上的英军士兵们已全部消失)。再举个例子,从空中掉落的不是雨滴、而是人类尸体的迈阿密事件。
正因为如此,魔法才会远离世俗。
为了避免恐怖的异界力量侵蚀现实,魔法被视为神秘的仪式而遭到放逐。
『如果神明的咒力变质了,沉睡数年还算是轻微的状况吧?有神明降临的巫女身体也会受到神明的保护,不过审神者就非得自己保护自己了——唉,说真的,应该要马上连络〈协会〉才是。因为〈协会〉对咒波污染管制得很严格,他们会立刻为了净化展开投标吧?』
『啊!那么,这样一来……』
树的声音变得开朗起来,但穗波立刻泼了冷水:
『不过这样一来,那个化为咒波污染核心的男孩就会遭到杀害。只要赢得投标的人不是某个滥好人,对方可不会对咒波污染的核心客气。』
穗波在滥好人这个字眼上加上重音,有点冷酷地说道。
接着——
『……社长想要怎么做?』
她用手肘撑着脸颊询问。
『咦?』
『你要接受这个委托吗?决定的人是社长。虽然我并不赞同,不过,如果社长说想这么做,我也不会阻止你。』
明明讲了一番好像很不愿意的台词,穗波却又轻易地推翻前言。她这种说话方式,就好像一只闹别扭的猫。
穗波·高濑·安布勒,就是有着这种特质的少女。
不晓得能不能对她说:你讲这种话我很难分辨。树试探似的认真问道:
『我可以接受吗?』
树眨着眼睛,回望穗波。
『无所谓,不过……』
隔了一会儿之后,穗波继续说道:
『这一次我真的不会帮忙。』
树不禁倒抽口气。
『……为什么?!』
「〈阿斯特拉尔〉上半年的结算还没有完成,神道的魔法特性『楔』——是破坏一切污秽的绝对结界。在那座神社里,我的女巫巫术与居尔特魔法都会被削弱。正因为如此——这个委托得让社长来下决定。」
穗波这么说着,透过眼镜注视着树的眼眸;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彷佛看穿了树的双眼——穿透到眼罩的更深处。
接着,她以白皙的手指碰触别在少年衣襟上的徽章,那是以五芒星与银镜为造型的〈阿斯特拉尔〉社章。
『既然与魔法——特别是与咒波污染扯上关系就不能随随便便。当我们注视着深渊时,深渊同样也注视着我们。只要稍有不对,被吞没的就是我们。社长,你有抵抗深渊的意志吗?』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告诉他。
那声音让树屏住呼吸。
这的确就是魔法师的本质。操纵神秘,甚至发自内心希望被神秘所吞噬,这是属於真正魔法师的思维。那是个与树所在的常识世界远远区隔开来,位於另一头的世界。
每当树要跨越那道界线时,少女总是会如此问他。
这样好吗?
你会来到「这边」吗?
简直就像从许久之前就受到谁的命令般,她一次次试探着少年。
树终於开口:
『……我……』
——当当~当当~
「……啊!」
学校的钟声响起,彷佛要打断他的回忆。
树连忙抬起头,黑羽已经指着校庭的方向了。
「树?你看,人来罗。」
「——啊,社长哥哥~!」
美贯活力十足地挥着手,从校庭那方冲了过来。她好像在教室里先换好衣服了,身上已经是穿着巫女服、背着红色书包的打扮。
「嘿啊,冲撞攻击!」
她带着满脸笑容使出飞扑攻击。
「哇啊啊啊——呜哇!」
接住美贯的树,后脑勺用力撞上了背后的校门,他的眼皮底下迸出壮观的火花。
等到美贯终於离开他的身体时,树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好痛痛痛痛……上、上早期这里才肿了个包耶……美贯,你太兴奋了啦!」
「因为又可以去祭典了嘛!好棒、好棒唷!来、来、我们快点走吧!」
「哇痛痛痛!别拉我啊!」
关贯拉住树的袖口连连挥舞。
她的模样看起来太过开心,让树有点不好出口抱怨。
不过等到她静下来后,树在美贯耳边悄声地说道:
「这也算是工作哦……?」
「我知道啦——所以今天上课的时候,我有偷偷先读过这个。啊,我要吃竹叶麻薯——」
女孩一边从书包里拿出占本,一边咬住树右手的竹叶麻薯。
「啊~我的竹叶麻薯……咦,古文书?」
树发出惨叫,但又立刻瞪大眼睛。
那是几本到处都有蠹虫爬过的古书。变为褐色的纸页上,写着树终究无法辨读的蚯蚓文字。看来这不是印刷物,而是以毛笔手抄后,直接以手工线装做成的书本。
「这是什么书啊?美贯。」
黑羽也不可思议地问:
「嘿嘿,好好吃——嗯~是关於这附近神社神明的书。」
「那美贯看得懂这种字罗?」
「哼,如果看不懂就不能唱祝词吧!?我是巫女耶?」
美贯拉着衣袖,不高兴地鼓起白皙的腮帮子。因为黑羽是透明的,从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这是颇为怪异的景象。
「像这种书,家里可是有一~大堆呢。在上小学以前,奶奶就要我读了好几十本啦。」
「呜哇!」
树不禁发出小小的惨叫。
尽管树足从最近才开始被硬塞魔法的知识,但光是这样,他就能想像那每一本古文书的内容密度。虽说如此,树读的只是翻译为现代语,经过整理、简略化的魔道书而已,与直接阅读原典的美贯相比,可说是云泥之别。
「嘻嘻~我和社长哥哥才不一样。对了,关於那个神社的神明,是经津主神唷。」
「经津主?」
「是剑的神明。『经』是挥舞剑的声音,所以才叫经津主神大人(注:「经津主神」日本神话中磐筒男神与磐筒女神之子,香取神宫的祭神。乃是刀剑神格化的神明。在后来的神话传承中,神格为建御雷神所取代)。虽然不算是很出名的神明啦。」
美贯竖起食指说明道。
「啊……还有那一把刀呀。」
树想起在那条走廊上——镐手中日本刀的锐利光辉,不禁吞了口口水。那是把即使没接触到,也锐利得彷佛光靠光芒就能划破肌肤的利剑。
「请问——」
黑羽插嘴问道。
「什么事?黑羽姐姐?」
「如果知道是哪位神明,不就没有必要审判了吗?」
「不不不~就算纪录上写着是这位神明,事实上也不一定就是这样吧?根据地点而定,还有每次祭祀时都有不同神明前来的记录呢——所以,才有一开始先学习神明资料的必要。」
美贯皱起鼻子笑着说。
然后,她微微歪着头开口:
「可是呀……」
「咦?」
「虽然不是这本书上的记载……那座神社大概在十年前也举行过同一位神明的审神者仪式。那时候,好像是个叫御凪的人当审神者。」
「十年前举行过审神者仪式……?」
树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底映出沉睡少年的身影。
好几年好几年以来——在十年之间,连头发与指甲都没有长长,只是不断沉睡的少年,那是被名为魔法的神秘所吞食的身影。
「——嗯,一定是这样。」
美贯察觉树内心的想法,表示肯定。
「审神者的使命就是代替巫女,接受神明的愤怒与惩罚。我想,那个人大概也是这样子。」
好可怕!这件事既可怕又悲伤,几乎让树的胃都要翻了过来。
更何况,得去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自己。就算决定出借审神者的人是自己,必须冒着担任审神者危险的人却只会是别人。
如果非得开口,要别人去做这种事的人是社长……
「哇!」
下一个瞬间,树低垂的头因疼痛而猛然抬了起来。
美贯跳起身子,狠狠地弹了少年的额头一下。
「我想做啦!」
少女拼命地仰望着他,用让树吓到的声量说道。
「可、可是……会有神明的惩罚……」
「所、所以我才会生气嘛!难得有那样的祭典耶,而且……」
「而且……?」
「在〈阿斯特拉尔〉里……我……就不是代替品了。」
「咦?」
最后的那句话,他听不太清楚。
不过——
光是看到少女紧紧握住巫女服的衣袖,一脸泫然欲泣抬头仰望的身影,就已经足够了。
(……唉~)
树偷偷咽下叹息,如此说道。
「成绩单。」
「咦?」
「第一学期的成绩单马上就要发了吧?如果你有一半以上的科目都得到『表现非常好』的评语,我就答应。如果让美贯因为工作而成绩退步,猫屋敷先生会生我的气啊。」
美贯的脸庞霎时亮了起来。
「嗯!嗯!我一定会拿到!」
美贯用力地点头,然后马上拉着树的学生服衣袖往前跑去。
「来!那社长哥哥,我们快到祭典去吧!」
「哇哇哇哇,等一下、等一下!会跌倒、会跌倒啦!」
追着身体往前倾,被拉着走的树背后——黑羽听到这样的声音,露出微笑。
「……谢谢你,社长哥哥。」
少女的声音轻轻飘过。
4
今天的祭典也很华丽。
在染上淡淡暮色的夏季天空底下,尽管还不多,但人们已渐渐聚集起来。卖面具与棉花糖的摊位让孩子们发出欢呼,在一片黄昏色泽的世界中快乐地蹦蹦跳跳。
红色的夏季祭典。
这一切都令人怀念、虚幻而美丽。
「——那找在这里等你们。」
黑羽羡慕地眯超眼睛,在鸟居(注:「鸟居」作为神社入口的牌坊,是区分神域与俗世的门扉)所在的石阶前停下脚步。
「啊……嗯。」
树过意不去地搔搔头。
身为幽灵的她,无法进入神社内。
因为神道就是这样的魔法系统。祓除一切的污秽,甚至不允许靠近。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神道可说是世界上罕见的酷烈性质魔法。
「对不起,黑羽姐姐。」
「啊,没关系啦。这又不是美贯的错。」
黑羽连忙挥挥半透明的双手,就连那头长长的黑发也一起甩着表达否定,实在很像她会做的举动。
「嗯。」
树应了一声,用力挺直背脊。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影自他们的背后落下。
「——哎呀,〈阿斯特拉尔〉的诸位。」
「…………!」
树猛然回过头,瞪大了左眼。
「……影、影崎先生!」
「……影崎……叔……叔……」
美贯吓得颤抖了一下,如此亲近人的少女完全僵住了,她紧揪着树的衣摆。
——那是个极为缺乏特征的男人。
那张平板的脸孔,年纪要说是二十岁前半到四十岁后半都说得通。中等体型、中等身高的身躯,穿着随处可见的西装。不管是鼻梁的高矮也好、嘴唇的厚薄也好、眉毛的长度也好、眼眸的深浅也好,他外表的一切都很平均。
简直就像把一切的特征都加以剥除般——只要他混入人群中仿佛在几秒内就会跟丢,平凡到接近异常的男子。
或者可以说,正因为他与任何人都相似,所以不像任何人,是个宛如恶魔般的异形。
「哎呀呀,这不是第二代社长大人吗?自从安缇莉西亚小姐那件事以来,刚好有一个月不见了吧。」
影崎只有表情扭曲成微笑的形状,弯身鞠躬。
然后,他倏地看着黑羽。
「这一位是新社员吗?」
「嗯……没错。」
「原来如此——初次见面,在下是〈协会〉的影崎。」
被他迅速地行了个礼,黑羽不禁瞪大双眼。
「——协、〈协会〉?」
「是的,您不知道是吗?就是类似魔法师之间的互助组织。从上一代的司先生开始,我们就一直受到〈阿斯特拉尔〉的关照。」
「到底是怎么个关照法……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就是了。」
树握住美贯缩在背后的手,按住自己噗通乱跳的胸膛。
〈协会〉——
简单的说,那是汇整魔法师们的总管组织之名,据说现有的魔法师与魔法集团中,有七成都登录在〈协会〉中,〈阿斯特拉尔〉也不例外。
影崎,是树唯一认识的〈协会〉成员。
但是关於他的真实面貌,可以说完全是个谜。影崎好像是个魔法师,可是树就连他会使用哪种魔法都不知道。而且只有对影崎这个人,穗波与猫屋敷都不敢加以轻视,美贯甚至会露出如此胆怯的模样。
不。
仅有一次,他曾听穗波这么说过。
——〈协会〉的影崎。
——是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不必警戒成这样也没关系的,我并不是敌人。」
「那、那么……你为什么过来?」
「为了保险啊。」
影崎一转手指。
「如果你们失败导致咒波污染扩散,会很困扰吧?所以〈协会〉方面不得不派我过来。」
「咒波污染……?」
(那么,他也知道那个男孩的事情——?)
树脑中浮现穗波所说的话。
——不过这样一来,那个化为咒波污染核心的男孩就会遭到杀害。
(…………!)
回忆起这句话的瞬间,他的膝盖开始格格发抖。
(那么,影崎先生是来杀那男孩的……)
树吞了吞口水,却噎到厂喉咙。尽管如此,他还是忍耐着没有逃跑。
「哎呀,怎么了?」
影崎皮笑肉不笑地发问。
「还什么怎么了……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因为上一次降神仪式失败时,让那名少年在正殿沉眠的人就是我啊。」
「……咦?」
树花了好几秒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是影崎先生……让那男孩睡着的……?」
「——影崎!」
刹那间,一个新的声音自鸟居另一头落下。
神官的白衣染上夕阳的红色,御凪镐正瞪视着影崎。
5
「镐小姐。」
树抬起头来。
「……我出来接你们,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在这里。」
镐一副要将紧咬的牙齿咬碎般的愤怒表情,凝视着影崎。看来要是他一有动静,她左手的刀就会一刀砍去。
「只有你不准再往前走。你敢踏入鸟居一步试试!我会真的把你大卸八块。」
「我明白,神社境内是你的势力范围,〈协会〉不会干涉。不过,要是咒波污染外泄到这里来,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影崎耸耸肩。
「对了,诸刃先生还安好吗?」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镐露出几乎像森森利牙般的虎牙回答,看来也像是在咆哮。
「嗯,我是说了——差不多也到了参拜者人数变多的时候,趁着还没惹人起疑时前往正殿如何?啊,请放心,我不会对〈阿斯特拉尔〉的新社员出手的。」
影崎对树与镐轻笑着说。
「啊……」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带黑羽进神社。
镐带着一脸很想扑向影崎的表情,对困惑的树补充说明:
「……嗯,这家伙至少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而且遵守到让人可恨的地步啊。」
「社长哥哥……」
被树紧握的美贯,她的手正在颤抖。
树吞了口口水,以沙哑的声音询问:
「影崎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吧?」
「是真的。来,请出发吧。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不管怎样,树现在也只能相信他的话。
树以紧张的表情点点头,拉着美贯的手走进神社中。
*
不久之后,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鸟居彼端后,影崎重新向身旁的黑羽问道:
「能不能请教您的大名?」
「啊……好的,我叫黑羽真奈美。」
黑羽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头致意。
「请多多指教。灵体状态的魔法师很罕见呢,您是特地从工房投射过来的吗?不过倒是没有看到连线……」
「咦、咦?你指的是什么?」
「哦,您不是魔法师吗?」
「那、那个,是的……因为我只是个幽灵。」
即使自己说出来,黑羽也觉得这是个很蠢的自我介绍。
但是那名男子既没有发笑、也没有傻眼,只是感到很有趣似的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那位第二代社长会做的事。」
他从西装内侧拿出小雪茄点火。烟雾缓缓升起,红色的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模糊的香味。
(…………)
黑羽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
与其说他可怕,不如说这个人让人捉摸不定。
能够看得到身为幽灵的自己,他果然也是个魔法师吧?
但是,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的存在感比幽灵更加稀薄——是个明明存在於此,却仿佛不存在的男子。尽管他手持小雪茄这类少见的东西,也没有改变他的特征。
那种在目光移开的下一瞬间,他似乎就会从此处消失的感觉。
「请问……刚刚谈到的话题是怎么回事呢?」
「哪一件事?」
「是你……让那个男孩持续沉眠的……」
「哦~」黑羽的话让影崎应了一声,勾起嘴角。
「这是真的,让那男孩睡着的人是我。」
「为什么……?」
「如果要谈到这点,应该有必须先问不可的问题吧?」
影崎拿开小雪茄,轻声笑着说。
「先问不可的问题?」
「——真是场很不错的祭典。」
影崎环顾四周呢喃道。
不知不觉间,鸟居处已聚集了不少人。不说黑羽,许多情侣与全家福也都不可思议地避开影崎走入鸟居之中。他们的动作,仿佛从一开始就没看到影崎般地自然——却又不自然。
「……影崎先生?」
黑羽歪着头问,半透明的黑发在黄昏中摇曳。
影崎脸上依然浮现着笑容,继续说下去:
「这里的祭典有相当久远的历史哦。我就来谈谈这段故事,作为相识的纪念吧——这段大家都已经忘记的古老故事。」
影崎如此说道,从西装内侧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半腐朽的褪色书卷。
6
当他们穿越祭典的摊贩,踏入前殿内侧的瞬间,美贯突然跌坐在地。
「不、不要紧吧,美贯?」
「我、我害怕……」
她脸色发青的说出口后,一把抓住树的学生服下摆。
「……我还是会害怕啦!呜哇——呜呜~」
眼泪当场扩散到下面的衬衫。
「哎呀~」
树抚着美贯的双马尾,安慰着她。抽泣了一阵子后,美贯总算停止啜泣——接着,树转头看着镐。
缟坐在神殿深处,怀中抱着那把刀。
她的动作看来也像依赖那把刀一样。自从见到影崎后,镐的脸上一直保持严厉表情,紧紧咬住嘴唇。
她的模样让树一瞬间感到犹豫,然后抱住美贯的头发问:
「请问,镐小姐和影崎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没有马上回答。
镐用刀鞘末端轻敲着地板,手指紧握到发白的程度,喃喃地说:
「我曾经说过,上一次举行降神仪式时由我担任巫女、哥哥担任审神者吧?」
「啊……是的。」
树点点头。
「从以前开始,就常有人谈起要废掉我们家神社的话题。因为我们的祭神仪式很独特,而且明明是个小神社却拥有神体与历史,在上层的神社眼中看来很碍眼。当身为前任神官的爷爷去世时,看在那些家伙眼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镐以低沉的声音讽刺地说。
「所以,哥哥才会试图举行降神仪式——我们来证明神明会在这里现身,那就没有任何人能打神社的主意了。」
她握住刀身的拳头颤抖着。
「那么……」
「哥哥原本就很厉害。」
镐突然抬起头,刻意表现出开朗的动作,把刀扛在肩膀上。
「我们家神社有个剑术道场。虽然剑术练习也包含在修行内,不过别人都说哥哥『简直就像被剑神附身一样』,我跟他可差得远了,明明只差一岁,我却连一次都没赢过他。即使到今天,我也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和哥哥抗衡。」
镐怀念地用单手挥着刀。
刀身明明收在鞘中,树却能听见刀刃划开空气的破风声响。即使镐这么强,却依然赢不了哥哥的幻影。
「……那,影崎先生他……」
「就在举行降神前夕,有人通知了〈协会〉。」
镐露出冷笑。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我是让神降临身上的巫女。尽管如此,只有那个瞬间的事我依然记得。只有神明确实降临时的感受,我不会遗忘。可是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哥哥和我都倒在地上,彩崎就站在旁边。他开口说:『因为发生咒波污染,所以我已做了处置。啊,没有及早报上姓名,我是〈协会〉的影崎。』」
镐明明是以一如平常的口吻与语气说话,但声音带着彷佛要呕血般的激动。
室内陷入沉默。
「啊……」
树缓缓地揪住学生服胸口,仿佛想说些什么。
「——镐姐姐。」
在他开口之前,停止哭泣的美贯自树的腰际一带发出声音:
「我们再办一次降神仪式吧!这样诸刃哥哥也会醒过来吧?」
「……美贯?」
镐回过头来,树也吃惊地俯视少女。
「你不要紧了吗?」
「我已经没事啦!我也读过这里的神明资料了,随时都可以开始唷。我们快点结束,然后去逛祭典吧!」
美贯充满活力地挥舞双手。
「可是……」
「哼,我和社长哥哥不一样,才不会怕个没完呢~」
「呜!」
树被刺中了痛处。
美贯忽然露出笑容,抓住树的手臂说:
「所以镐姐姐,你可以教我这里的祭典做法吗?」
「嗯……嗯——说的没错,事情真的就像你说的一样。」
镐笑着点点头。这一次不再是讽刺的笑容,而打从心底感到欢喜的笑脸。
他们从前殿的后方往前走,来到包围正殿的栅栏前。与连接凉亭的走廊不同,这里似乎是正式的道路。
在桧木栅栏的另一头,连续有三座红色的大型鸟居。
「祭典就从是栅栏这里开始的。」
镐眺望着鸟居最上方的横木。
三座鸟居仿佛就要融入正在西沉的夕阳中。
「我现在开始教你做法——拜托你了。」
镐低下佩戴乌帽的头,深深行礼。
*
「请看。」
他们沿着漆成白色的墙壁走到神社后方,影崎展开那书卷。
这书卷已腐朽到要是乱碰,纸张似乎就会粉碎的程度。
「这是……什么?」
黑羽瞪大眼睛。
原本应该是闪闪发光的书卷表面,描绘着怪异的神明身影。
黑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是「神」。不过,这是因为这幅画具备了让人只能这么想的威严与神秘。
这是卷描绘战争的画卷。
右方的神明举起剑——不,是双手化为利剑,左方的神明则抱着巨大的岩石,然而右方神明的剑却贯穿了另一个神的胸膛。
「这原本是这间藏名神社流传下来的书卷哦。」
影崎依然叼着小雪茄说道:
「不知道什么缘由,这书卷似乎被其他神社的人抢走了。不过抢走的人好像连读都没有读过,在这里举行降神仪式前,就把这书卷当作证据提交给〈协会〉了。唉,就内容来说,这是非常初级的神话啊。」
他的脸颊扭曲,做出苦笑的形状。
好表面的表情。
那表情让黑羽感到胸中骚动不安,她再次询问:
「这是怎么回事?」
「啊,很简单。」
影崎把小雪茄转了一圈继续回答。
「这里祭祀的神明,本来有两尊。」
7
『——巫女与审神者背对着背,绕着神社周围的栅栏行走。』
镐与美贯按照这句话,背对着背开始前进。
两人都已经漱过口、洗过手,身上也已经用盐清净过。
「……呜哇!」
她们两人光是静静地走动,树的右眼就有种被扭曲的感觉。
那是咒力。
拥有清净身心的人在走动:光是这样的行为,就已经改变了世界。巫女与审神者走过的道路,即成为结界的界线,把原本就被栅栏围绕的神殿,进一步升华为属於神的「场」。
再加上神道的魔法特性是「禊」——压倒性胜过现有一切魔法系统的净化特性。
所以,她们的存在本身就已成为神圣的结界。
『——就这样错肩而过,绕神社周围的栅栏一周,在鸟居前方相会。』
两人错肩而过。
她们彼此没有交换视线,缓缓地再次踏着对方的足迹前进。这是在强化结界。
每当转弯时,她们就会啪地拍手。
每次拍手时,树的右眼就会看见本殿微微震动着。拍手是开天辟地的灵音,也是天岩户(注:「天岩户」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因建速须佐之男命——素盏鸣尊恶作剧而藏身的岩洞)开启的声音。亦是能为正在整顿「场」的正殿,招来神明的声音。
『——在鸟居前拍手,巫女先进入正殿。』
两人回到鸟居前方。
结界封闭起来,诞生出完全的「场」。
她们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一起走向鸟居。两人一拍手,令空气震动的清净之音响起。镐先迈开步伐。
「冲津镜、边津镜、八握剑、生玉、足玉、道返玉、死返玉、蛇比礼(注:此为日本古神话中饶速日命从天神手中获得的十种神宝之名)——」
她唱着祝词。
她一边唱诵,一边穿越鸟居,将手伸向正殿的门——
「诸刃哥哥……」
镐对躺在中央沉眠的审神者说——
『——然后,神凭依於身。』
挂在镐腰际的刀发出鸣声。
刹那之间——
树的右眼——粉碎了。
不,强烈到让人误以为到眼珠粉碎的剧痛,使他的脑髓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树痛得倒在地上打滚,同时看见了。
刀独自从镐的腰际飞出,朝沉睡少年的右手挥落。
少年的右手握起拳头,击向镐的腹部。
紧接着,猛烈的狂风从正殿朝鸟居猛烈刮去。
那是一阵温暖,带着一股异样臭气的风。镐的身体随着那阵狂风被吹倒,并撞上了栅栏。
「镐姐姐……?」
美贯飞奔过去,她的表情僵住了。明显的,镐的痛苦非同小可。就算是肋骨骨折、内脏破裂也不奇怪。
树就这样按着眼罩仰望正殿。
即使有眼罩和手掌遮着,他还是清楚的看见了。
少年正站在那里。
他被非人的咒力凭依,不祥地存在於此地。
「——经津主神……?」
树茫然地呻吟。
但是——
「经……津……不……」
少年以狞猛的「声音」报上名字。轰然一声,狂风再度掀起。那是来自黄泉国度的风。
「吾……乃……建御名方……」
*
「说到经津主神,原本就是与割让国土有关的神明。」
影崎边抖落烟灰边说明。
「他受到天照大神的请求,讨伐了武神·建御名方神(注:「建御名方神」日本神话中的武神,为大国主之子。经津主神逼迫大国主割让国土时,建御名方神与经津土神相争但败於诹访湖)。后来,这个使命被名为建御雷神的另一个神明夺走了。
但是,这书卷上记载的内容更加古老。经津主神在诙访湖追上建御名方神的说法已成为定论,但根据这书卷的记截,在封印之前,经津主神与建御名方神最初相争的地点,就在这座藏名神社。因此,这座神社才会祭祀两方的神明。」
黑羽倒抽了一口气,不祥的预感让灵体的背部都僵住了。
「那么,降神仪式……」
「没错,诸刃先生举行的降神仪式顺序完全正确。虽然正确,却有所缺陷,如果在这座神社举行降神仪式,两边的神明都会被召来。而建御名方神不可能饶恕经津主神的巫女与审神者。建御名方必然会化为荒魂(注:「荒魂」失控狂暴的神灵。会使得天地发生异变、散布瘟疫、人心荒废,甚至会引起战争)暴动肆虐吧?」
荒魂——
那是神明的另一个面貌。与赐给人们恩惠安详的和魂(注:「和魂」拥有柔和品德的神灵)正反相对,会带来灾祸,显现出不将一切毁灭就无法平息的魔性。
「怎么……会……那么,诸刃先生会沉睡并不是因为咒波污染的关系……」
「上一次我来的时候,建御名方神降临在镐小姐的身上了。」
影崎从喉头发出笑声。
「因为很麻烦,我本来打算尽快收拾,不过诸刃先生和我谈了笔交易。他想要以经津主神的咒力,抑制建御名方神。因为很有趣,所以我就帮了他一点小忙。这些到现在都变成白费工夫了,不过这样也挺有意思的,而且也可以算在〈协会〉规定的工作量里。」
影崎后面说的话,黑羽已经没有在听了。
比起听这些话,她更快采取了行动。
「——树!」
她让灵体飞奔,打算回到神社入口。
「住手吧!至少,你没办法从清净的鸟居进入神社对吧?」
「那……我就破坏这里!」
黑羽回过头,用力睁大眼睛。
沙砾唰唰飞舞,小石子在空中飘动。
骚灵现象。
黑羽将一再经过训练的念动力,直接砸向神社的结界屏障。
但是,结界却连一动也没动。
「——就算这么做也是没用的。再怎么说,这里都是神明会现身的神社,不是这种程度的咒力能打破的。」
影崎缓缓地微笑。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8
少年——被建御名方神凭依的诸刃,降落在正殿中。
他的脚步非常悠然。
那也像是她们刚才制造结界时的脚步。
但决定性不同的,是他的步伐并不属於清净的事物。
每踏出一步,都足以让树右眼不舒服的咒力污染世界,正常的世界被他的步伐驱逐。这个神明,光是存在本身就会散播咒波污染。
「经津主神……在……何方……?」
就连那个声音都重重响彻腹部深处。
面对神明施放的言灵,人们只能匍伏在地,只能低垂着头,等待着神明离去。
「汝……便是……经津主神的审神者吗……?」
他行向美贯。
他的身上没有杀气。
然而少年只是扬起拳头,树便战栗起来。
因为他看得到。
那拳头是属於神的东西。
在传说中,建御名方神的雄壮臂力能以单手举起千人岩——要一千个人好不容易才能扛起的大岩石。
轰地一声,神的拳头击向大地。
异变——不,天地异变随之席卷而来。
大地突然发出鸣响。
是地震。
局部性的地震,只针对位於神殿内部的土地来袭。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盘裂开了。
龟裂掠过大地,树脚下的地面急速倾斜。实在无法站稳的他摔了一跤,直滚到鸟居前方。
而三座鸟居,也全都东倒西歪地颓倒。
「……太乱来了……」
一句话也没有,神明就是这样。
这就是人智无法臆测的——神的作为。
「社长……哥哥……!」
在他身旁的美贯正抓着学生服的长裤。也许是刚刚的冲击害她扭伤了脚吧?美贯似乎站不起来。
「…………」
树动不了,他无法动弹。
(把妖精眼——)
他明明这么想着,要伸手去拉眼罩——却连手指也不能动。
树很害怕。
不是怕任何人,而是畏惧自己。
每次扯下眼罩时,树就有种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感觉。那就好像是一直待在内在的自我逆转了似的,好像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取代一样。
再加上那只眼睛面对拥有越强大咒力的对象,就会显示出越发异常的反应。
(要是我没戴眼罩就看见神明——)
树无法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轰地一声,地鸣声再度掠过树的身躯。
「吾的仇敌……经津主神……在何方……」
诸刃俯瞰两人。
连他的眼眸里都充满了神的威严。那眼瞳中闪耀着灿烂的红光,睥睨着卑贱的人类们。
「把审神者……交出来……」
少年——发狂之神的手缓缓地张开。
树连话都说不出口,恐惧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握住背后美贯的手,身躯被绝望所束缚。
「……那……也罢。」
少年收拢五指,再度握成拳头。
为了粉碎不服从神只的傲慢人类,他将挥下制裁的铁锤。树想像着那副光景,闭上双眼。
但是不管等待多久,神的铁锤都没有落下。
「咦?」
树睁开眼睛,拳头就在他身旁停住。少年的拳头,接下了从旁挥出的刀刃。
「你……」
诸刃回过头。
持刀的神官——御凪镐正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御凪诸刃模样的神明非常欢喜地勾起嘴唇。
「你在这里吗……经津主神……」
「…………」
(不对!)
树心里清楚。
镐小姐并没有被经津主神凭依。就算装出那个样子,她依然还是人类。而且,她的肋骨与内脏依然处在受伤的状态。
「镐小姐……!」
树正要呼唤她时,镐的背影挡住他的视野。
「对不起,害事情变得乱七八糟的……你们找机会快逃吧……」
镐朝着树他们发出的呢喃声散逸在风中。
接着——
「啊啊啊啊啊!!」
伴随尖锐的呐喊声,镐挥出手中的刀。
镐已领悟大致的来龙去脉。
在听到建御名方神之名的瞬间,她已经理解哥哥沉睡的原因,还有他们上次失败的理由。
(我做了多余的事啊……)
镐苦笑着。
自己和哥哥不同,镐既无法让经津主神降临,也无法抑制他。这算是与无能的自己很匹配的结果吧?
不,就算是这样好了,事情也还不能马上解决。
「快走啊!笨蛋!」
镐朝背后怒吼,挥动刀剑。
银光与拳头交错而过。诸刃的皮肤化为神的钟甲将刀刃反弹,镐当场踩空脚步,全身都因为这一记交击而麻痹。
「毁灭吧……经津主神……」
「可恶啊啊啊啊啊!」
镐以麻痹的手迎向落下的飞拳。
「…………」
交战的刀光剑影之激烈,使树的肌肤战栗发麻。
就在树的眼前,拳头与刀刃不知有多少次撞在一起。他甚至能听见每一次交锋撞击之下,血肉爆开、骨骼摩擦的嘎吱声响。
镐的表现称得上是骁勇善战。她没有直接去接下甚至能引发地震的重拳,顺着刀锋将拳势带过,将损害控制在最低限度。
最重要的,这是拜作为神体的刀所赐。这把经津主神的神刀,过去封印了建御名方神。正因为有这把刀在,荒魂才无法发挥全力。
但是,这也仅能支撑一时。
再怎么说,人都不可能打倒神明。更何况,镐小姐不可能挥刀刺伤自己打算拯救的哥哥,
(既然如此——)
树斥喝自己正瑟瑟发抖的膝盖,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
不过就是一只眼睛罢了,这又算什么呢?
树缓缓举起右手,抓住眼罩——
——有只小小的手制止了他。
「社长哥哥,不可以。」
「美、美贯!」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嘛,是我拜托社长哥哥接下的『工作』。社长不可以抢走部下的工作唷。」
蹲在地上的美贯强而有力地笑着:
「——所以,社长哥哥,帮我的忙。」
9
每交锋一次,刀身就变得更加沉重。
与拳头对上时,她的身体就有某处逐渐毁坏:肌肉发出悲鸣,受伤的内脏使血液逆流。
第七击时,镐终於吐出鲜血。
「……呜!」
镐挥着剑,口中的血滴落嘴角。她丧失力气,感到意识正渐渐远去。
「……不过如此?」
光是听到诸刃发问的声音,镐仿佛就快一屁股瘫倒在地。
她封闭起思考。
仅仅无意识地挥舞着神刀。
不知有多少次,镐挥刀砍向拥有诸刃脸孔的神只。
「喝喝喝啊啊啊啊啊!」
随着助长气势的呐喊,镐把扛在肩上的刀斜斜斩下。
然而,诸刃仅是闪个身就避开了如此痛苦迷惘的刀锋,他的拳就此击向大地。
大地再度跃起。
镐的身体遭到直击,远远飞出将近十公尺的距离——但就在她撞上另一边的地面前,有某样东西冲了过去,柔软地接住她。
「……你?」
变成镐垫背的树正眼冒金星。
「哈哈哈……你好。」
「你、你是笨蛋吗!身为魔法师,干啥保护其他魔法集团的人!这种状况已经谈不上什么委托了吧!」
「就、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是想当魔法师而当上的嘛。」
被垫在情绪激动的镐底下,树搔搔脑袋。
「你……!」
「因为——镐小姐不是说过要『借用审神者』吗?为了找回哥哥。」
这句话让镐停止呼吸。
「所以,我们得做到最后才行。」
这个少年在说什么好听话?为什么他能坦然地说着这种梦话呢?
「你……」
镐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一个影子落在她的头上。
「哥哥……」
诸刃毫无慈悲地抡起拳头。
但就在那一拳要挥落的瞬间,诸刃突然以惊人的劲道往后跳跃。
一片雪白哗地散满整个世界。
那片白色是雪白的纸。大量的纸花,是长宽约三公分大小的纸片。
「谢谢你,社长哥哥。我准备好了。」
「……哈、哈哈……我、我……说不定……有、有一点害怕。」
树的脸颊痉挛着,他抑制住咬不拢的牙齿回过头。
葛城美贯拿着刚才的纸片——献神用的币串与木盆站在那里。
「啊……」
镝瞪大双眼。
——「禊」。
神道的魔法特性,是由压倒性的灵力守护制造的绝对结界。但是,镐从没听说过有如此惊人——足以逼退荒魂的「禊」。
诸刃从散满纸花的区域退开,注视着这一边。
但是,他不打算轻易撤退。驱逐荒魂的纯白纸片,正从诸刃脚边开始,缓缓地化为褐色。
「美贯。」
「没问题,我有好好想过再来要怎么做。」
少女点点头,放下右手的木盆。
那是刚才用来漱口的小木盆。美贯从袖子内取出树枝,放入盆子底下残留的水中。
此物名为玉串。
是将杨桐树的树枝吊上纸垂制成的道具。
杨桐(注:「杨桐」日文汉字为「榊」)——也能写成神之树。这是用来祭祀神、奉献给神的树木。
美贯把玉串举到胸前,做个深呼吸。
「那……我要动手罗。」
伴随着吐息,玉串斩断夜晚的空气。
玉串的动作极为徐缓,但从内侧聚集起凛然之气,宛如利刃般将空气斩断。
每划出一个动作,沾在玉串上的神水,便化为水滴散落在夜空中。
「——明、净、直、正。」
美贯的嘴唇吐出话语。
叮钤——
铃声响起。少女挥动不知何时握在左手上的神乐铃(注:「神乐铃」跳奉祭神舞时用的道具,由12~15个小铃串成)。
叮钤、叮钤——
美贯随着铃声跳舞。铃音随着舞蹈响起。
「难道——」
想到美贯所做的仪式真面目,镐不禁感到战栗。
「那是……」
穿过因为地震而崩塌的围墙后,黑羽呻吟出声。
她正在距离树等人的战斗不远的一片竹林里。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更进一步靠近正殿。即使围墙倒下,神社本身的灵性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不允许身为幽灵的黑羽做出超乎一定程度的入侵。
在她背后,影崎的嘴角咧成弦月形状。
「哦,我是第一次看到呢。那是——葛城家的镇魂,只有葛城宗主会用的秘术。」
让神降临一事被称为降魂术——降魂。
相对的镇魂,意即镇住神明之术。是让凭依人身的神明返回,重新取回自身魂魄的法术。
那么,葛城家的镇魂,就是镇住神明的神舞吗?
「不过……你能成功使用这种法术吗?比起让神降临,镇住神明可是难上好几倍。更何况,还是附身在别人身上的神明……」
在诸刃四周的纸片缓缓化为褐色。而靠近他的纸片,则已经超越褐色转向漆黑的程度。
借由「禊」的币串所净化的土地,再度受到荒魂的侵蚀。
(……好快。)
美贯在内心惊叹。
荒魂的力量比想象中更强。这样——来,本以为能够支撑几分钟的结界,光要支持几十秒都有危险。
在最初地震时扭伤的右脚一阵抽痛。
最初明明没有多痛,但在她开始跳舞之后,伤处便开始一口气强烈地强调着痛楚。
(说不定会赶不及……)
就在美贯如此思考的瞬间——
「住!手!」
「…………呀!」
荒魂突然脱口而出的话语,令美贯颤抖。
那是属於神的言灵,一句话就足以让人屈服。声音里暗藏的咒力,直接束缚着审神者的魂魄。即使明知如此,她的脚步还是踏歪了,美贯挥舞玉串的手出现微妙的混乱,神乐钤的节拍整个乱掉。
同时,别的记忆在美贯心中与言灵产生共鸣。
——『够了!只要有香在,我们就不需要你。』
——『因为你身上没有神明。』
「啊………!」
过去曾有人对自己这么说过。舞蹈,也就是披露出潜伏在自己体内的神明。所以,打从出生便没有神明(才能)依附在身上的你——无法像姐姐一样,跳出真正的舞蹈。
那种痛苦,那种沉重感。
让自己变得孤单的那句话,一直藏在胸中没有离开过。
「…………」
币串被侵蚀的速度进一步提升,从褐色染为黑色。
……九公尺……八公尺……
……七公尺……六公尺……
「住手吧……这是白费工夫。」
荒魂——诸刃再度发出嘲笑后走了过来。神的笑声震动美贯的记忆,打乱她的舞蹈、削弱她的心灵。
——『因为,美贯是香的——宗主的代替品对吧?』
因为闭上厂眼睛,让她更清晰地回想起来。
庞大的、鲜红的、葛城家的神社。
朋友极为天真无邪的话。
所以,虽然是她擅自这么想的,但她觉得赢不过哥哥的镐小姐,和无法追上姐姐的自己有点相似。
多么自以为是呀。
……三公尺……二公尺……
……一公尺……
「住手。」
荒魂伸出手。
那一瞬间,诸刃的身躯晃了晃。
而美贯看见了。
咻!
某样东西横划过空中刺向诸刃的脚跟,树与镐同时站了起来,用拳头和刀背痛殴荒魂。
「社长哥哥……!」
但理所当然的,荒魂的退缩仅限於一瞬间。
他只往后退了一步便握紧双拳。那是能够粉碎大地的刚拳。先不提镐,但是树绝不可能撑得过去。
然而——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树却露出痉挛似的笑容——以一脸没问题的逞强表情看向这边!
(——!)
刹那间,过去的余音自美贯脑中消失。
「你才要住手呢!」
叮钤——!
她用力挥舞神乐铃,光是铃声的音色就让诸刃僵住身躯。
叮铃、叮铃——!
神乐铃持续响起。
与方才不同,铃声里带着强烈的意志与咒力。
(没错。)
「远祖神吐普加身、依身多女,吐普加身、依身多女,寒言神尊利根陀见——」
(没错——我……)
看着巫女衣谨上别着的小小银色东西,美贯随着祝词起舞。
她的动作绝不华丽。
既没有令人瞠目结舌的跳跃,也没有让人心跳加快的节奏。
然而——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场舞蹈。
是场美丽得惊人的舞蹈。
让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仿佛就连体内深处的深处——在更加深处的——灵魂都随之撼动,彷佛连神的灵魂都随之撼动着。
最重要的,这是一种撼动自身灵魂的舞蹈。
(我——已经不一样了!)
美贯再度看向别在衣襟上那小小的、银色的玩意儿——〈阿斯特拉尔〉的银制社章。
带着自豪,她抛出玉串呐喊:
「——祓除吧,清净吧。」
既没有光芒,也没有冲击出现。
不过,某种清净的事物随着祝词穿过空气。
噗通一声,诸刃宛如断了线的人偶般趴倒在地。
「诸刃哥——!」
镐冲了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后伸出手。
倒在地上的人,是个处在一般睡眠状态的少年。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胸口也有上下起伏,这绝非诸刃之前在正殿沉眠时的状态。
「诸刃……哥……」
一边看着镐欢喜得脸都哭花了,蹲在地上的树回过头。
「哈、哈哈……我腿软啦。辛苦你了,美贯。」
树搔搔脸颊,朝背后的美贯笑着说。
这时,少女扑向树的后颈。
「哇哇哇!」
树差点倒了下来,他马上层颜露出笑容。
女孩用全力紧抱着树的脖子,如此呼唤着:
「社长哥哥、社长哥哥、社长哥哥。」
她无数次反复喊着。
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镇住神明的巫女影子,有的只是一个仰慕家人的少女身影。
树一边抚着美贯的背,一边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
「真是辛苦你了……美贯。」
*
「穗波小姐。」
梢晚一点之后,黑羽在竹林里呼唤着。
於是,一个影子从夜间的竹林上空降落。
隐身於竹叶之间,头戴大尖帽的女巫乘坐扫帚飘浮在空中。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她看来有点不满似的噘起形状姣好的嘴唇。
因为那模样很有趣,黑羽微笑着指着树他们蹲着的地方。
「那个不是槲寄生吗?」
诸刃倒下的地面上,插着一支陌生的飞镖。
当树与镐冲向诸刃时,荒魂之所以会有一瞬间退缩,是因为槲寄生飞镖的功劳。
黑羽仰望上方歪着头问:
「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守护着我们吗?」
「这也没办法呀。如果放着社长不管,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穗波小姐,其实非——常地宠树对吧?」
「…………」
穗波露出非常不高兴的表情把头转开。这是黑羽第一次知道,当这位居尔特女巫被人说中时,有着陷入沉默的习惯。
穗波拨拨半短发,回问黑羽: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不,我是和一位叫影崎的先生一起过来的。」
「影崎!?」
穗波对这个名字产生反应。
她严厉的冰蓝色眼眸俯瞰竹林。
但是,竹林里没有任何人在,只有晚风沙沙摇动竹叶的声音响起。
「……影崎先生……?」
黑稠惊讶的声旨,彼吸人竹林的静谧当中。
10
一星期后的下午时分,〈阿斯特拉尔〉的洋房玄关被猛然打开。
「我回来了——!」
美贯回来了。像台飞机似的张开双臂冲进来。
因为镇魂仪式的关系,美贯有一段时间疲惫不堪,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顺便一提,最后藏名神社似乎避免了遭到废除的命运。至於原因,身为继承人的御凪诸刃恢复意识好像是一大理由。
「啊,猫屋敷先生!」
把书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后,美贯这才注意到。
身上缠着大量猫咪——不如说被猫掩埋、身披白色外褂的青年正坐在洋房里头。
他就是〈阿斯特拉尔〉阴阳道课课长·猫屋敷莲。
「编辑部的闭关赶稿期结束啦?」
「啊哈哈,特辑报导总算写完了——他们要我也确认一下美贯的,所以我才在这里等。」
青年摊开扇子。
「咦?确认我的什么?」
美贯皱起眉头。
这次,声音换成从对面与隔壁的桌子传来。
「社长。」
「树。」
穗波与黑羽各自催促着他的行动。
「啊……果然还是由我来?」
「你是社长吧。」、「你是社长嘛。」
她们毫不迟疑的回答。
「这、这好像和社长没什么关系……」
树搔搔脸颊,定到美贯面前。
仿佛很难以启齿似的烦恼一阵后,树终於这么告诉她:
「呃……今天你拿到成绩单了吧?」
美贯的脸色当场发青。
「不、不可以!还是不行、不行!就算是社长哥哥,我也不会给你看!」
「个!可是,你得把考卷放我这边才行啊……咦,难道说你的成绩?」
「笨蛋!不可以看!也不可以说!社长哥哥好色!萝莉控!恋物癖!」
「不,等等,这些话你是从哪边……呜哇!」
匡当,树的额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带着书包到处逃跑的美贯,开始把手边的东西部丢过来;像是铅笔盒、教科书、笔记本、竖笛、便当盒……等等。
「等、等一下,丢叉子太危险了吧——!」
几分钟之后——
当镐与诸刃造访洋房时,树的女性嗜好遭到强烈怀疑……不过,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