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面突然长出手臂。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伊庭树摔了一大跤——后脑勺撞上背后的墓碑。
「啊,好痛!」
他正在墓地里。
在明明已接近七月的现在,这片位於山脚的小墓地却寒冷彻骨。
从山顶吹落的寒冷夜风穿过墓碑之间。每当有风吹过,风与石头便会彼此摩擦,发出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的恐怖风声。
那声音宛如亡灵们的叹息,朝上弦月发出高呼。
分不清是惨叫,还是呻吟的——悲伤之声。
一只手臂高高地从这片墓地的正中央长出来。
那是只雪白而纤细的手臂。
树眼看着那只柔软的手臂从地面穿出,形成一个非常可爱——但却是半透明的——长发少女身影。
「树——不对,伊庭社长,你不用那么吃惊吧?」
「因、因为黑羽小姐你突然冒出来嘛。」
树按着后脑勺与眼罩如此辩驳。
他是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小的少年。
他的头发彷佛表露出他的性格,既没有染也没有烫。这名少年不知为何身穿笔挺的西装,右眼像漫画里的海盗一样戴着黑色眼罩。这身服装,稍有不对就会被人误以为是黑道方面的人物,但穿在这个少年身上,却不可思议地有种滑稽的感觉。
「好痛痛痛……」
「你不要紧吧?」
半透明的少女——黑羽真奈美慌忙来到树的身旁。
「啊,肿起来了……」
黑羽想抚摸少年头部的手,唰地穿过树的后脑勺。因为她是灵体,会这样子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结果却是她的手穿透树的脸,直接穿透至西装外套——树单薄的胸膛。
「哇啊!」
「树?」
「不、不,没事!我没事的!」
树胡乱挥着双手安抚黑羽。黑羽好像没有发现,树一边藏起通红的脸颊,一边发问:
「不、不过,你怎么会从地底下出来?」
「嗯,那个……」
黑羽也有点难为情似地刚要开口,却怱然仰望天空。
「啊。」
「咦?」
树也跟着抬头。
於是——
「因为是我要她这么做的呀?」
一个不高兴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树仰望着上方,嘴巴无声地开合着。
「穗波?」
另一名少女背对着月光,浮现在大约十公尺高的夜空中。
她跨坐在陈旧的扫帚上、栗色的头发配上尖帽、水手服之外则披着黑色斗篷,一副典型的女巫打扮。
少女的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以细框眼镜遮掩着冰蓝色眼眸的女巫,望着慌张的少年发出小小的叹息。
「……社长,你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吧?难得黑羽小姐能以灵体移动,当然是请她调查地底比较好啰。反之,如果那东西已经冒出地表,那从空中搜寻会比较快。」
「可、可是被看到的话……」
「其他人不会在这种夜里到坟场来的。而且我之前也说过了吧?我的扫帚上刻了避人耳目的欧甘文字,在普通人眼中只会像是乌鸦之类的。」
穗波·高濑·安布勒淡然地回答,接着一动也不动地眯起眼睛盯着他。
女巫锐利的目光,让树的身躯为之一颤。
「干、干嘛?」
「……名片盒。」
「咦?」
「在后面。你撞到头的时候,名片盒掉出来了。」
少女不高兴的话语让树回过头,名片盒正掉在墓碑的背面。几乎没有用过的银色盒子,沾上了一点泥泞。
当树拍掉泥巴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这么说来,穗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的?
(…………!)
脸颊倏地泛红,为了保险起见,树打开名片盒。
很不凑巧的,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
「啊!」
几张名片乘着风,飘向夜风中。名片的表面受到月光的映照,墨色的文字在水晶浮水印上如此写着。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师出租服务。
2
这个世界上的魔法,比起人们所认为的还多一些。
这个世界上的神秘,比起人们所认为的还多一些。
将近一个半月之前,树被迫得知了这一点。
而同样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失踪的父亲在这种业界经营公司。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表面上是一间占卜师与超自然作家的派遣公司,事实上,却是集结了世界各地「真正」魔法师的组织。但是在父亲消失之后,社员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现在只不过是问濒临倒闭的破烂公司罢了。
然而,树却被拉上这间公司的社长之位。
话虽如此,在全班第一的胆小鬼成为足以担任魔法师们的社长之前,当然有各种苦头正等着他——
然而,新的苦难化为一名黑衣的女性,在昨天的黄昏来访。
「……咒物供应商〈特里斯美吉斯托斯(注:特里斯美吉斯托斯=Hermes Trismegistos,出现在炼金术文献中,传说唯一获得贤者之石的炼金术师)〉?」
「是的,在下是社长狄亚娜。这次听说〈阿斯特拉尔〉再度恢复营业,特此前来拜访。」
坐在沙发上的女性大方地点点头,藏在面纱底下的嘴唇露出笑容。
她是位身穿黑衣、手戴黑手套、头戴黑色面纱的女性。在这初夏时节,却只从那套一身黑的装扮中微微露出脸的下半部。
虽然如此,她却没有一点流汗的样子。尽管〈阿斯特拉尔〉事务所的洋房与冷气之类的现代设备无缘,但她藏在薄面纱下的脸庞露出净是温柔的微笑。
对於最近被神道课的美贯吵着说「好热——装冷气啦——」的树而言,她这样的表现看来更像是魔法。
「哦,你们是在我加入之前,与上一任的司社长有过来往的公司?」
穗波代替树收下狄亚娜递出的名片,眯起眼睛。
身为新手社长的树,几乎全面性的依赖着这位社员兼魔法老师兼同学。虽然还有另一个从上任社长时期加入的老社员,不过他正为了占卜杂志的截稿,而连人带猫在编辑部里过夜。
「是的,司社长经常委托我们办事。从符咒用的灵纸到纯化过的水晶、曼陀罗的根到狮鸶的活肝等等,我们准备过许多东西呢。」
狄亚娜感到很怀念地用手撑着脸颊。
同时,她娓娓说来的这些物品名称,让穗波的眉头动了一下。
「那个,魔法师果然还是需要这样的服务吗?」
坐在隔壁的黑羽小声地问穗波。
「虽然身为魔法师,应该是要自己制作自己使用的术具。」
穗波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闭上一只眼睛。
「不过,就算要自己制作,也不一定能备齐材料。视物品而定,也会需要像是每一百年才开一次花的竹花之类的素材。而且要施行特别的法术,需要的咒物也各有不同,这时候就得找专门的供应商了。」
「是的,〈阿斯特拉尔〉的咒物几乎都是交给我们包办的。树先生您佩带的社章,也是用我们公司送来的妖精之银制造的。哎呀,这么一看,您长得真的和司先生年轻时一模一样呢!」
狄亚娜指着树衣襟上的社章,喝起放在桌上的咖啡,用即溶咖啡待客,树觉得有一点过意不去。她来访之后,树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但还是只有找到即溶咖啡。
树一边在心中找着借口,一边抓抓脸颊。
「不,那个……那么这次是要谈业务往来之类的问题吗?」
「这方面也有——」
语尾变得含混起来,狄亚娜的目光微微垂落。
接着,她点头后如此说道:
「——没错,我想向现任的〈阿斯特拉尔〉借用魔法师。」
「咦?」
「魔法人力派遣业务……已经再度恢复营运了,对吧?既然这样,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
穗波代替瞪大眼睛的树开口问。
「——如果这是委托,我们就正式受理罗?」
「是的,这是委托。」
狄亚娜的面纱上下摇曳。
「我想请派遣魔法师帮我采集花朵。」
「花朵?」
「是的。」
戴着面纱的女子以悠哉的声音回答,从旁边的包包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照片。
一朵柔和的白花绽放在那张边缘破损,一半已褪成黑白的照片中。
花朵优美地垂下几片花办。
「啊……」
「哇……!」
但是,一看到那张陈旧的照片,树全身都失去血色。少年按着眼罩,就这样沉入沙发中。
黑羽也倒抽口气捣住嘴巴。
「……这是冬虫夏草。」
那朵花,绽放在与花朵同样颜色的——白到令人恐惧的头盖骨上。
洋房里暂时陷入沉默。
陈旧的吊扇,挂在高得过头的天花板上喀拉喀拉回转着。
「……那个……这和在中国等地常用在药里的东西……不一样吧?」
树好不容易才如此开口问。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正在发青。不如说,树就快要昏过去了。如果这不是照片而是实物,他想自己一定会真的晕倒吧?
「这是当然的吧!所谓的冬虫夏草,可不是单一种草的名字,而是寄生在昆虫等主体上生长,数量超过三百种的真菌类总称。」
穗波一瞬间露出关心的模样,但马上又以平常的冷淡口吻回答。
「咦?真菌类……可是,这张照片里开着花啊。」
「因为这是咒物。虽然同样叫做冬虫夏草,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既是动物又是植物,既是胞子又是种子;是绽放出不应有的花朵,吸取不该得养分的魔性之花。你可提到了一个棘手的东西。」
「真亏您居然知道。」
狄亚娜微笑地表示肯定。
她指着照片中的白花说:
「这朵冬虫夏草,是寄身在人身上长成的。」
「寄身在人身上?」
「是的。」
狄亚娜在面纱底下淡淡一笑,这么回答。
「如果是普通的冬虫夏草,会在寄生的昆虫死亡——要不就是在化蛹的地点发芽,不过,这种冬虫夏草是寄生在人的身上。所以,它会在宿主去世数年后,在寄生者的遗骸上开花。现在应该正好是开花的时候了。」
树的背脊再度颤抖着发起冷来。
他想像着被花寄生在体内的感觉。植物绿色的茎缠绕着脊髓,以及从自己口中绽放出花朵的感受。
「这可是非常危险的咒物呀。」
「反过来说,冬虫夏草在宿主死亡之前完全不会有变化哦?虽然会从人体吸收一点精气,不过也是很稀少的量。」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采集?在这方面,〈特里斯美吉斯托斯〉应该比我们公司专业得多吧?」
穗波的追问让狄亚娜歪歪头。
「因为我和司先生有过约定。」
「……和爸爸有过约定?」
树抬起头来。
「是的。当这株冬虫夏草的宿主去世时,我曾和司先生约定过,关於那个人的安葬以及花朵的采集工作,皆交给司先生的〈阿斯特拉尔〉来进行。这样的答案不可以吗?」
树考虑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那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这株冬虫夏草寄生的人,知道自己被寄生的事吗?」
「哎呀,您这是要问我有没有用欺骗的方式让人被寄生吗?」
狄亚娜微笑着回问。
「啊,这个……」
狄亚娜对答不出的树微笑,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开口。
她用非常沉静,宛如深入心中的声音说:
「……嗯,他知道,他是在得知一切的情况下签下契约的。」
3
於是,他们来到这片位於山脚的墓地。
最后,树他们接受了〈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狄亚娜的委托。
虽然接受的理由有很多……不过,关键一击则是狄亚娜提到的报酬金额。
再怎么说,现在〈阿斯特拉尔〉的收入,有九成都分布在超自然杂志与占卜中心的派遣工作——净是在表面的业务上。公司的财政状况也必然持续保持在低空飞过的状态,每次看到结算帐目,树的脸色就会彻底发青(和刚才的意义不同)。
因为冬虫夏草的宿主无人吊祭,资料上虽然有留下墓地的名称,不过,至於是在墓地里的哪一座坟墓就不清楚了,所以他们三个人才会像这样在四周探索。
「你怎么了?树——不,社长?是不是头撞到的地方不舒服?」
黑羽蜷起身子好注视着他,树连忙对她挥挥手。
「啊,不,没什么——叫我树就好了。要是连黑羽小姐都对我用敬称,那可受不了啊。」
树伸个懒腰,越过眼罩看着身旁。
长发的少女正一脸担心地歪着头。
那头人如其名、富含光泽的黑发上,配着简单的红色发夹。
一双大眼睛则会让人联想到小猫。
淡淡的月光映照在少女半透明的灵体上,微微发出光芒。
「可是,只有我叫你树不会很奇怪吗?」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美贯喊的社长哥哥就不只是奇怪啦。像穗波,一定是带着称呼笨学生的含意叫我社长的。」
对於嘟嘟囔囔抱怨着的树,黑羽对他露出微笑。她有点为难地把小小的拳头靠在唇边,悄悄地说:
「……我想,穗波小姐应该没有那样的想法。」
「咦?」
「没事,那我就叫你树了喔?」
黑羽摇摇头,不禁露出笑容。
能像这样闲聊让她感到非常开心。
这是理所当然,谁都能做得到的事情。
但对黑羽来说却并非如此。
诚如字面上的意思,身为幽灵的少女只有魔法师或同等能力的人才看得到她。直到最近为止都依附在医院中的黑羽,始终是独自一人度过。
她过着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她——没有任何人能和她说话的生活。
在某个事件当中,树邀请黑羽加入〈阿斯特拉尔〉。
对黑羽来说,这件事本身就像是个奇迹。
所以,能够如此交谈的时间让她非常珍惜。
「我说,树。」
「什么?」
「关於你爸爸的事——你有想过狄亚娜小姐说的事了吗?」
「嗯……一点点。」
少年一边打开手电筒搜寻冬虫夏草,一边搔搔脸颊。黑羽也跟在他身后,穿越墓碑之间。
「树不太记得你爸爸了吗?」
「因为我们原本就几乎没见过什么面。」
树背对着她回答。
「虽然爸爸是在七年前失踪的,不过,他在更早之前就把我托付给叔父了。当我把他忘得一乾二净的时候,突然告诉我其实我爸是魔法人力派遣公司的社长,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啊……虽然就算没有感觉,还是会被要求得用功学习。」
有一瞬间,树的侧脸突然显得消沉。
黑羽也注意到这一点,「啊!」地喊出声来。
成为社长的最大难关,就是大量的学习。
《经济评论个论·总论》、《分类系统组织解析原论》、《浑沌型社会讲座》——穗波每天带来的社长业务文件数量,都可以从桌面堆到天花板高。
光是得读完这些就已经是条地狱之路了,每隔一星期还要进行考试,没办法随便偷懒。既然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那就只有从其他地方挤出时间一途。现在,伊庭树的睡眠时间就像是风中残烛。
「……总觉得穗波对黑羽小姐就很温柔。」
「啊……说不定是比对待树……还好一些吧?我学了灵体的控制方式啦……;感应力啦……最近也开始进行念力之类的训练……不过,这方面还完全不行。」
黑羽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愧疚的模样,忸忸怩怩地叠起手指。
她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等一下,树。」
「咦?」
树皱起眉头。
少女把手放在太阳穴上。经过几秒之后,自她的唇间轻声说出这样的话:
「有声音……」
「声音?」
接着,黑羽如滑行一般迈开步伐。
如滑行一般的说法并非譬喻。事实上,虽然仅离地数公分,不过少女正飘在空中。
少女用不至於让护着左脚的树落后的速度,在地面滑行前进。
当他们来到墓地的北东方,生长着黝黑杂木林的山脚处时——
树的右眼掠过一阵扎人的痛楚。
他霎时按住眼罩。然而,那东西透过树的眼罩和掌心,清晰地映在视网膜上。
一朵柔和的花,绽放在杂木林树荫底下那座极小的坟墓旁。
优美的花办随风摇曳,那朵花雪白得令人恐惧。
「黑羽小姐——」
「呃,嗯,就是这个……」
黑羽带着紧张的表情靠过去。树也拿出手机,打算和穗波联络。
但就在电话拨通前的瞬间,一张符咒从杂木林飞向黑羽的脚边。
「!」
「黑羽小姐?」
树脸色大变地奔向仿佛被闪电击中而倒下的少女,当他蹲在黑羽身旁——
「……没错,这就是冬虫夏草。」
山毛桦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蓝色的中国服饰随夜风翻飞,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站在那里。
「初次见面,〈阿斯特拉尔〉的第二代社长,在下名叫李青凤。」
4
穗波·高濑·安布勒乘着扫帚飘浮在空中,俯瞰着墓地。
一条银链自她柔软的手指垂下,锁链前端挂着由银镜与五芒星搭配而成的〈阿斯特拉尔〉社章——也是狄亚娜所说的咒具之一。
锁链正不规则地晃荡着。
明明此时几乎没有风,穗波也没有移动手指,但社章却以之字形的轨迹,像幽浮飞行般反覆摇晃着。
「……看来不行。」
过了一会儿,穗波放弃似的把社章别回衣襟上。
「明明有咒力的气息,可是简直散得到处都是,这样也不能当作大致的目标。」
这是名叫灵摆占卜的魔法。
是在欧洲广为流传,用来寻找失物的法术,源流可以追溯到穗波擅长的女巫巫术与居尔特魔法。〈阿斯特拉尔〉的社章曾受过缜密的调整,好在这种法术上也能加以应用。
(虽然也能进行石占术……不过光是改变小技巧,感觉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冬虫夏草吗……」
穗波叹了口气。
结果会这样,都是因为她没有进一步询问狄亚娜咒物的性质。
同样身为女巫,如果她是属於大釜派的,或许还会知道,但是穗波的流派却不是。而〈阿斯特拉尔〉在这方面的专家——海瑟咒物课课长,在许久之前就到欧洲去进行周游之旅了。
(根据原典的资料,仙丹之类的东西是属於中国……)
坐在扫帚上的穗波按住尖帽,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今晚是上弦月,这让她有点不安。穗波使用的魔法里,有几种是得依靠月亮的。虽然也有预先从月光补充的咒力,不过能够保存在体内的份量有限。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尽可能别动手就采到花。
「……像这种事情,社长一点也不清楚吧?」
穗波不悦的脸庞露出笑容,那个学生社长不中用的脸孔不知怎地浮现在脑海中。
一旦笑了出来,抱怨的话便不可思议地接着脱口而出:
「基本上,是小树太迟钝了。」
穗波用平常不会说的——过去的昵称喊着树,噘起美丽的嘴唇:
「再怎么灌输他帝王学都记不住,连一个魔法都感应不到。又是个笨蛋、轻浮、滥好人、跷班狂、不中用的东西,而且到现在都还想不起我的事……」
当她把话说到这里的时候——
在斗篷底下的水手服腰际附近开始震动。
穗波用单手拿出手机,确认来电者后,把手机贴近耳边。
「……社长?」
「黑羽小姐?」
呐喊声突然响起。
「什、什么,社长——」
「……没错,这就是冬虫夏草。」
就在她回问之前,话筒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那是个非常冷酷,如黏质般的嗓音。
『初次见面,〈阿斯特拉尔〉的第二代社长,在下名叫李青凤。』
「社长?」
电话中断了。
「…………!」
穗波的手指反射性地滑向扫帚。她移动膝盖调整重心,改变行进方向,朝墓地急速降落。
刹那间,白色的物体包围了墓地。
「雾!?」
扫帚猛然摇晃。穗波连忙紧急控制住,咬住嘴唇。
——在仅仅数十秒之内,白雾已将墓地与杂木林封闭起来。
5
「初次见面。」
青年拱起双手,再次说着。用掌心包住拳头是中国式的行礼姿势,不过树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他能够知道的,只有那名青年全身发出极为冷酷的气息与强大的咒力而已。
不知不觉,四周已弥漫着白雾。这很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雾气。白雾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便包围墓地与杂木林,就连数公尺远的前方都显得异样迷蒙。
与冬虫夏草一样——几乎令人恐惧的白色。
「…………!」
某种冰冷的物体爬上树的背脊,这感觉就仿佛是体内有蜥蜴正在蠢动。
「……你……是……?」
树按着眼罩,勉强发问:
「你对……黑羽小姐做了什么……?」
「我只是用灵符稍微封住灵络罢了。多少会有些痛苦,不过是不会被消灭的。」
青年——李青凤缓缓一笑,那是个有如贴在表皮上的浅薄笑容。
「而且,这冬虫夏草原本就是我们的咒物。」
「咦……」
「〈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狄亚娜没有告诉你吗?十年前,就是你们〈阿斯特拉尔〉跟她把这株冬虫夏草的幼苗从我们手中夺走,藏到这个地方来。因此,我们对这株冬虫夏草拥有正当的权利。」
(爸爸……和狄亚娜小姐……偷了冬虫夏草……?)
树依然蹲在地上护着黑羽,目光在白花与李青凤之间交互来回。
正当的权利。听到他这么说的树,甚至有种错在我们身上的感觉。
但是——
「就、就算这样……也不该伤害黑羽小姐……」
「面对身为窃贼的亡灵这种货色,我何必顾虑什么?」
「…………!」
右眼正在发热。
眼罩底下的右眼宛如滚烫的岩浆般蠢动着。那只眼眸对青年以及浓雾中蕴含的咒力产生了反应。光是这样就让树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拼命地忍耐着。
「树……」
微弱的声音呼唤。
树一摸到贴在少女胸口的符咒,手上就掠过一阵疼痛。即使如此,树还是咬紧牙关,紧握住符咒。
「对黑羽小姐……说我们的社员……是『这种货色』。」
「哎呀,这真是失礼了。不过,这朵花得请你还给我。」
另一种白色——青年四散抛出的符咒混杂在雾气当中。
「因为这个国家习惯火葬,所以没办法直接运用尸体。虽是这样,但这里依然是墓地啊。」
当他露出微笑的同时,墓地的土壤轰然卷起。
大量的土石当场化为人形,而且还不只一具。好几具土偶从墓地卷起——站起身的泥偶脸上贴着一张符咒,甚至具有人类带着怨恨的表情。
「这、这是……」
回想起曾经看过的恐怖片,一股恐惧感窜入树的小腹深处。
「没错,这叫做僵尸。虽然这些是临时制造的,撑不了太久,不过它们可是很贪吃的。因为能够填饱死人空腹的东西,只有活人的肉而已。」
嘎!
泥偶喊叫着。
五具泥偶摇摇晃晃地包围着树,露出土块形成的利牙。好像做坏的黏土泥偶,只有口中那些牙齿带着异样的锐利。
「……啊……」
树的身体僵住了。
他就像是被冰之枷锁困住一般,一动都不能动。
「怎么了?上一代的〈阿斯特拉尔〉社长是个相当厉害的高手,不过,这一代的社长只是个胆小鬼吗?」
青年俯瞰着树,扬起嘴角。
白雾就在这个瞬间裂开。
「我在力之圆锥下乞求!亦即借月光与槲寄生之守护,粉碎东北方蛇诅咒!」
从半空中射下的木片,是月龄第六天时用黄金之镰采收的槲寄生飞镖。蕴含月亮与森林咒力的神秘飞镖凿穿浓厚的雾气,毫不留情地贯穿僵尸们。不仅如此,其中一只飞镖还斩裂大地,如回力镖般将冬虫夏草带走。
「社长!往这边!」
树不顾一切,朝呼喊声的方向纵身一跳。
他用手握住在白雾之间所能窥见的扫帚中段,想用另一手抓住黑羽。
两人的手相触及——然后滑落了。
「啊……」
伴随着绝望的叫声,少年的身影与意识就此融入浓雾之中。
6
「……黑……羽……小姐!」
树不顾一切伸出的手——被抓住了,那是一只既光滑又非常温暖的手。
「——咦?」
「你醒了?社长。」
在树荫底下,穗波正用一脸既像生气又像困惑的表情注视着他。
「啊、啊、啊、穗波——?」
血液轰地一声涌向树的脑门。他们正在杂木林的正中央,而他则枕在穗波的大腿上。
「干嘛?这是因为后来社长马上就昏过去了,你有什么要抱怨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呃~黑羽小姐呢?」
树一边用手抵着潮湿的土壤,一边坐起上半身。
「她在刚刚那个叫什么青凤的道士那边——不要紧的。既然我们手中有冬虫夏草,那道士就不会对她太过分。」
穗波指着放在膝头的白花,握住树的手。树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意问正要冲出去。
「啊!」
「社长,你太慌张了。面对魔法师的对手,如果失去冷静,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穗波不禁露出苦笑,冰蓝色的眼眸缓和下来。
(……这就是小树呀。)
她暗暗这么想着。
从那时候开始,他真的一直都没有改变。
「总之,我们先暂且离开了……看来我们一开始就中了陷阱。难怪灵摆占卜也没办法顺利算出来。」
「陷阱……?」
树回问之后,穗波悄悄举起右手。
「弱小的厄子啊,听我诉说。汝因自身之弱小而知晓大地流向。因此,将其流向告知於我。」
一颗小石子从穗波手上滚落。小石头的中央穿了一个圆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但是,当它一落在地面上,小石头就像乘着看不见的气流,开始在黑土上滚动。
「咦?」
「这是我在威尔斯的深山收集到的石头。因为容易感应咒力,正好用来看穿伪装——你看,就在这种地方。」
穗波定睛注视着山毛桦的树干,表情转为严厉。
触摸之下,树皮便随之卷起。在树皮内侧,刻划着由几条线交织而成的八卦纹样。
「啊!」
「从手法来看,他使用的应该是奇门遁甲(注:「奇门遁甲」借由占卜、风水、五行相生相克等道理,预测地理方向的优劣来布局,以达到最有利目的数术)的方术。要进来是不难,不过要出去就难如登天。不管是上天下地,最后都会回到那个阴险男人的身旁。虽然如此,如果想胡乱打破结界,那会耗掉我将近全部的咒力。」
而且也看不到月亮,穗波不甘心地补上这些话。
浓雾封闭了夜空。即使只是弦月,有没有月亮还是天差地远。他们可以说是完全被引入陷阱中了。
「真是阴险的陷阱。」
「……那家伙说冬虫夏草是属於他们的东西,所以才会过来回收。」
「哦?就算那是真的,这种说法也很自以为是。魔法集团的咒物居然会被偷走,正说明笨的人是他们。」
穗波粗鲁地说完便俯瞰着花朵。
「冬虫夏草啊。」
即使处在白雾中央,这花朵却比雾气更加雪白。
寄生在人身上的花。吸取人的死亡而绽放的花朵。那么,死亡是白色的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咒物吗?」
「虽然这个地方,不管是调查用的术具或其他东西都不足——不过,只要实际亲手摸过一下就能明白了。」
穗波纤细的手指滑过花辫。
「这是记忆。」
「记忆?」
「因为所谓生命的能源,说到底就是人的记忆。当人死去时,记忆会进裂消失,这个落差就形成了这朵花要吸收的力量。说到尸术师嘛,不管在东西方都是这样的。」
「……啊?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树的眼珠子开始转来转去。
穗波对慌乱的少年微微一笑,用手指旋转着花朵回答:
「简单来说,这朵花对于操纵死人的魔法师而言是极品的咒物,有那么一朵花在手,就能操纵千名死人,想刚刚那个道士一样的家伙,会很渴望弄到手吧。」
「那,狄亚娜小姐真的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穗波摇摇头后,蓝色的眼眸冷冷地闪烁着光芒。
「——我们要怎么做,社长?你要与对方谈判,交出这朵花换回黑羽吗?对方大概也不想进行无谓的战斗,我想,应该有交涉的余地。」
她静静地问道。
(…………!)
树感到心脏仿佛被狠狠抓住。
他回想起那个男人——自称为李青凤的男子。回想起他恐怖的魔法与可怕的僵尸群。而记忆最深刻的,是他那双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眼眸。
树很害怕。
他好害怕,膝盖在颤抖,牙齿也抖得咬不拢,如呕吐感般的恐惧在内脏之间乱窜。
然而——
「可是……我认为这是我们的『工作』」
树总算如此回答。
「…………」
「虽然不知道实情是怎么样,不过这是爸爸接下的『工作』吧?既然如此,我认为身为第二代的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得做到最后,而且也要去救黑羽小姐。这不是身为〈阿斯特拉尔〉成员的义务吗?」
他无力却郑重地缓缓把话说出口。
「…………」
「穗波?」
「…………」
「……穗波,那个……」
「明明很胆小还敢说大话。」
穗波毫不留情地如此表示。
「呜哇!」
少女对慌乱的树连珠炮似的念下去:
「你明明是个胆小鬼、做事不瞻前顾后、鲁莽,又是个滥好人、笨蛋、粗心大意的家伙、混帐东西,还是个跷班狂。」
「不,我哪有那么糟糕……」
少年试图反驳,但是被冰蓝色的眼眸狠狠一瞪便消沉下去了。这该说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还是被猫威吓的老鼠呢?
「……不过,好吧。」
那种压迫感突然消退了。
「咦?」
「既然社长都这么说了,社员就只能服从吧——相对的,要记得给我额外加薪哦。」
「啊……那、那个、呃……大概要多少?」
「这个嘛,那就最低月薪的三个月份吧!」
看着树脸色发青的模样,穗波按住尖帽。在不让树发觉的情况下,偷偷露出笑容。
7
墓地果然还是被封闭在白雾中。
竖立在墓地四周——那些半坏路灯的灯光渗入雾中。墓碑也好,卒塔婆(注:「卒塔婆」日本置於墓碑之浚,写上亡者戒名、经丈、逝世日期等,用以供养的木板)也好,彷佛全都溶在白雾里。
「感觉怎么样?」
黏质的嗓音在黑羽耳边呢喃。
说话的人是李青凤。
五具泥偶——僵尸包围着他伫立不动。被槲寄生飞镖打穿的空洞早已重新填塞,僵尸们仅仅沉默地注视着白色的黑暗。僵尸那空洞的眼睛,让黑羽感到非常气愤。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因为,如果说僵尸的真面目是附身在泥偶上的亡灵,那他们和自己毫无不同。
黑羽咬紧嘴唇,贴着符咒的胸口掠过一阵剧痛。
「…………!」
「你还是别乱动比较好。既然灵络已经被封住了,要是乱动的话可是会消灭的。最好也别说话比较好哦?」
李青凤俯视着后仰的黑羽提出忠告。
黑羽无视他的忠告开口。虽然会痛,但她不打算听从这男人的话,会如此对待死者的人所说的话,黑羽绝对不想听进去,
「你……为……」
黑羽每讲一句话都忍受着被木桩贯穿般的痛楚。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
青年耸耸肩,仿佛感觉很无聊地回答说:
「就如同我刚才所言,是为了要你们把偷走的花还给我。我已经好好说明过,我拥有正当的权利了吧?」
「你说谎……」
「啊?为什么?」
「因为……如果只是这样……那你只要把花拿走……不就好了……特地……埋伏在这里……是因为……你无论如何都想找出偷花贼吧……这是……为什么?」
黑羽狠狠瞪着李青凤。
「…………」
李青凤无话可说。
他的脸突然转向旁边。
「——这是因为,只有我能够照料冬虫夏草。如果没有专家照顾,那么冬虫夏草不出几年就会枯萎了。」
随着一个大方的嗓音响起,白色的世界突然混入漆黑。来者是个穿着黑衣、戴着黑色手套与黑色面纱的女子。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对不起。〈阿斯特拉尔〉的咒物材料是由我提供的,只要接上连线,就能发挥类似千里眼的效果。特别是,如果要得知有没有老朋友在这附近,是很简单的。」
女子——狄亚娜指向墓碑的阴影处。
有一张名片掉在那里。那正是树在一小时之前掉落的名片。
狄亚娜捡起名片,面向青年。
「好久不见了,李青凤。你千里迢迢跑来极东,是来采收冬虫夏草的吧?」
「哈,取回被人偷走的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李青凤夸张地挥挥手,突然改变态度般的扬起嘴角。
「没错,这的确是我偷走的。就算到了现在,我也很后悔自己竟把那株苗卖给你。在那一个月里,你让多少人变成了僵尸?」
「不过区区不到一百人嘛,不是值得在意的数量。」
他孩子气地噘起嘴。
然而,对於在一旁听到的黑羽而言,她怎样都无法装作没听见这些话。
「……一百……人?」
「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从这个人手上买到冬虫夏草的幼苗时,我只不过是让一整个村子的居民提供精气给幼苗作为肥料而已。」
对於黑羽茫然说出口的单字,李青凤满不在乎地回答。
他的口气是真的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
「啊……难不成你是因为这缘故而穿丧服?从那时候开始一直都是?你还真是可笑啊!」
青年嘲笑道。
那些轻薄、毫无重量的话,只有表层流入夜风之中,在击中狄亚娜的面纱后粉碎。
明明看不到狄亚娜藏在面纱下的任何表情,但黑羽的胸口却紧紧抽痛着。
「啊……」
「说得也是。」
狄亚娜用和平常毫无不同的声音回答,点点头。
「说到没有看人的眼光,真的是非常可笑。所以,我想为自己的愚昧划下休止符。」
「那个伊庭司——不使用魔法的魔法师已经不在了。什么〈阿斯特拉尔〉嘛,早就是过去的遗物啦。」
「哎呀,你该不会忘记啦?」
「?」
「我也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首领喔。」
狄亚娜保持着彻底的平静——但全身积蓄起确然无疑的「力量」,将手伸向胸口。
也许是从她的模样中感应到什么,李青凤的表情也僵住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立刻咧嘴一笑:
「哎呀!如果你再靠过来……我就把这女孩变成僵尸哦?」
他朝黑羽举起新的符咒。
狄亚娜突然停止动作。
「………啊。」
「很好,你就这样别动。」
僵尸群逐渐接近狄亚娜。潮湿的泥土啪啦啪啦地从僵尸身上掉落,就像要蹂躏女性柔软的肌肤似的朝她伸出手。
「…………!」
就连眼睛都无法闭上,黑羽屏住呼吸。只有贴着符咒的胸口正诉说着剧痛。
对於只能处在无力中的自己,黑羽感到好不甘心,
被树所拯救的自己,现在明明也是个派遣魔法师。
自己明明是那群帅气魔法师们的一份子啊!
想到这里,一股热意猛然涌上黑羽体内。那股热流从体内深处涌出,朝胸口、朝肩膀、朝手脚流去——传遍全身的细胞,撕破李青凤贴上的符咒,朝世界爆发开来!
异变发生了。
「呜啊!?」
一块墓碑突然飘浮在空中,朝李青凤飞去。
青年干钧一发地转身闪开,又有另一块墓碑袭来——被前来护卫的强尸手臂打得粉碎。
「骚灵现象!?」
同时,伴随着李青凤惊愕的叫声,乘载两人的扫帚穿越墓碑之间,贴着地面冲出来。
「黑羽小——姐!」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连人带声从那柄扫帚上落了下来。
「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人就这样脸部朝下的摔在地上,看来相当凄惨地滚了数公尺之远,总算在青年与黑羽中间停了下来。
有足足几秒,所有人——包括李青凤与狄亚娜都陷入沉默。
「树、树!」
黑羽终於冲向少年身边。
「好痛痛痛……你没事吧,黑羽?」
「啊……嗯、嗯。」
黑羽就连没加称谓都没注意到,只是拼命地点着头。
当她点头的时候,身体突然失去力气、瘫倒在地上。就像电源被切断似的,黑羽感到剧烈的疲劳。
「刚刚的骚灵现象把你大部分的咒力都用掉了吧?光是破坏符咒应该就会感到非常疲惫,你不要勉强。」
依然坐在扫帚上的穗波对她说明。
但是,穗波注视的对象并不是黑羽。她冰蓝色的眼眸飘散着绝对零度的寒气,牢牢盯着李青凤。
然后,树转向狄亚娜的方向。
「少社长……」
「对不起,狄亚娜小姐,详情我稍微……听了一点。」
树有礼地低头致意,把冬虫夏草递给她。尽管他的西装沾满泥泞,但可能是因为他很小心地抱着花,冬虫夏草就连土里的根部都没受半点伤。
「啊……」
「不过……因为这是〈阿斯特拉尔〉的『工作』……可以请你交给我们处理吗?」
「交给你们?」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
那是李青凤的笑声。
「你在说什么!你们连僵尸都打不倒了,留下那株冬虫夏草和狄亚娜快滚吧!」
被僵尸包围的青年尽全力虚张声势地嘲笑着。
然而——
「……闭嘴。」
少年如此说道。
「!?」
少年依然背对着自己,只发出那一句话就让李青凤凉透了心。就像少年的外貌还是一样,但只有本质连根改变了似的……
「小树……」
穗波屏住呼吸。
「……树?」
就连瘴倒在地的黑羽灵体,也因为这个变化而僵住了。
「我是不知道杀死僵尸的方法……」
接着,树缓缓地回过头。他极为缓慢地将手伸向眼罩。
「……不过,说到底,那还是魔法吧?」
右眼一直在痛,树早已到达了极限。
他扯下眼罩。
一道闪电从右眼贯穿脑部。
树感觉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了,他将这份恐惧转化为愤怒。
出现在眼罩之下的,并非与左眼相同的黑色眼眸。
而是如火焰般赤红而骇人——人类的色素中绝不可能存在的红玉之瞳。
「那么……那种东西全都是一样的。」
「!!!!」
刹那间,所有的僵尸都对主人的恐惧起了反应,一口气冲了出来。
有的如猛虎般在大地上奔驰,有的宛如飞鹰般跳向空中。僵尸群以人类绝对无法反应的速度,还有稍微触及就会连骨带肉一并削落的力量袭向树。
然而,树仅仅踏出一步乘风般的轻快脚步,它们一切的攻击就全都落空了。
「什……什么!?」
李青凤发出呻吟。
他认为这是巧合,再度、三度对强尸群下达命令。
五次……十次……二十次……四十次……不管强尸们重复攻击多少次,树都只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似的,跃身避过。
那简直是奇迹的舞蹈。
不,不对。
他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敌人会在那个瞬间、那个角度攻击过来,再加以闪避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那就是……)
「……妖精眼。」
狄亚娜说出那个名字。那是能够看穿一切魔法,看穿一切神秘的幻之魔眼。
不过,那只眼眸的力量还不只拥有传说中出现的部分。
那只看得太多的眼瞳也会侵蚀观察者的精神。正因为如此,妖精眼的拥有者不是都已死去——就是已前往不存在於人世的妖精乡。
那么,那只眼眸又是什么?
这个奇迹又是什么?
「——穗波。」
树踏着轻快的脚步,同时呼唤女巫的名字。
他一边呼唤,一边心想。
(我要看见。)
「这是社长命令,朝右方五十二点八度,上方三十一点六度发射槲寄生的飞镖。」
「嗯、嗯!」
穗波服从命令,射出槲寄生的飞镖。
「我在力之圆锥之下乞求!亦即借槲寄生的守护,祓除西北方的灾厄!」
宛如黑墨滴落下来般,白雾瞬间消散,显现出漆黑的夜空。
一切的魔法都是借由咒力形成的。既然如此,李青凤唤来雾气的魔法也是一样,只要打破咒力的流动就会消失。
(我要看见。)
自夜空中倾注而下的微光——是一丝月光。
没错,只要有一丝月光就已足够。只要能看见咒力的流动,能告诉树要害所在就够了。
(我要看见,我要注视,我要观察。)
「朝下方五十四点六度,左方八十一点一度发射槲寄生散弹。」
在这个时机、这个角度攻击,没有任何僵尸能够闪开。
「我在月光之下乞求!亦即借月光与槲寄生的祝福,粉碎西南方的灾祸!」
穗波这次抛出的飞镖,在半空中四散开来。
破碎的槲寄生碎片刺入僵尸们的额头,泥偶们瞬间停止动作,下一瞬间化为火球崩毁。
黑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景象。
妖精眼。这是树唯一能够掌握的魔法,找小黑羽,将她拯救出来的眼眸。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树身为〈阿斯特拉尔〉社长的身影。
还有那宛如二重奏一般咏唱着魔法,如圆舞曲般在空十飞翔,扫荡僵尸群的女巫。
这两人的身影,让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也……!)
膝盖以下依然瘫坐在地上,黑羽紧紧握住拳头。
(我也要……为树……只要一点点就好……啊!)
同时,她倒抽一口气。
在少女的视野一角,李青凤在崩毁的僵尸们掩蔽下飞奔出去。
他距离狄亚娜只剩下几步之远,手朝她拿着冬虫夏草的黑色手套伸去——
「树!」
黑羽大喊。
可是来不及了。如果冬虫夏草被他夺走——李青凤会以这片墓地制造出多少僵尸呢?
「…………!」
她从虚弱不堪的灵体深处鼓起力量……不行,传达不到。力量完全不够,耗用过度的力量并没有恢复。
(再一次!)
在甚至不到霎那的一瞬间中,黑羽抱着想哭的念头集中精神。
再一次!再一次就好,给我力量!
这时——
「黑羽,你想像——生命之树,从树根朝树梢,直线性的传播咒力。」
这句话让她的精神更为集中。
(……啊啊。)
她弯起身躯,生命之树在体内成形——热流从树根通过树梢,贯穿黑羽的身躯!
念力仅仅摇动了一块墓碑。
紧邻狄亚娜身旁的那块墓碑倒下,阻挡了李青凤的去路。
「哇啊!……啊……」
迅速闪避的青年瞪大眼睛。黑羽瘫倒在地面上,露出微笑。
在倒下的墓碑彼端——出现了少年的身影。
「你……你……为什么……」
「辛苦你了,黑羽。」
少年静静地说道。
树低着头,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右眼燃烧的赤红,比起任何事物都更加猛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青凤想要退后,脚却连一步也动不了。
於是,那只赤红之瞳捕捉到青年的身影,并如此低喃:
「你的傲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站在不顾一切叫喊着的青年面前,仅仅深吸了一口气。
「——就由你来偿还!」
少年的拳头,往李青凤的脸庞挥去。
8
「刚才穗波小姐有联络我,下星期〈协会〉好像要举行正式的审判。」
在第二天的下午,狄亚娜一脸为难地托着脸颊这么说着。
她人正坐在〈阿斯特拉尔〉的洋房中。几乎彻夜工作的树一行人,在这栋洋房兼事务所过了一晚。
而相较之下比较没那么疲劳的穗波,负责把李青凤送往〈协会〉的分部。尽管并不完全,但这个汇整魔法师们的组织,也拥有审判系统存在。
「啊……那就好。」
呼,树拍拍胸口。
种入白花的盆裁放在中央的桌面上,这是冬虫夏草的盆栽。顺便一提,因为把根部的土壤清掉后,底下就是头盖骨,昨晚的树可是彻底地昏过去了。
「……那个,狄亚娜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黑羽举起手。
「好的——什么问题?」
「那个……这株冬虫夏草寄生的对象,到底是谁啊?」
思考一会儿之后,狄亚娜脱下右手的手套给他们看。
「——!」
树好不容易压抑住冲向咽喉的呐喊。
白皙的手腕上,埋了一颗小小的植物种子。
「拥有能养成冬虫夏草的体质非常稀有。我们家族在遗传上拥有这种资质,所以打从出生开始,就会被强制成为一粒种子的苗床。」
「那么,那朵花是狄亚娜小姐的……」
「这是秘密~」
她如此回答,依恋地抱着白花的盆栽。
接着,狄亚娜的目光突然落在树的身上。
「少社长,您的那只眼睛……」
狄亚娜轻轻触摸眼罩。
「咦……」
她就这样猛然将脸凑过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罩。
看来非常认真。
「怎、怎么、了吗……?」
「别问,请让我看一下。」
「好、好、好的……」
轻轻地——某种柔软的东西触碰着树僵硬的脸庞,
狄亚娜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脸颊。
「咦?」
「狄、狄、狄亚娜小姐!」
黑羽不禁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挥着双手。
「呵,这只是一点恶作剧唷!」
狄亚娜轻声笑着,将食指比在嘴唇上。她对几乎快晕过去的树说:
「如果需要重新制作眼罩,随时都可以和我说唷。我会替您打折的。」
「啊……是,是的。」
「今后也请多加照顾本公司,少社长。」
送狄亚娜离开之后,黑羽稍微眨了眨眼。
「树?你的脸还很红耶?」
「啊……!」
树摩擦着脸庞,但火烫的脸颊还是好一阵都褪不下来。
那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树从黑面纱底下隐约看到狄亚娜的笑容,非常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