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树正在逃跑。树感到很害怕。树大哭大叫着。
他一边在满是尘埃的走廊上奔跑,一边用幼稚园服的衣角擦拭双眼。母亲替他缝制的,他很喜欢的围兜都弄脏了,树却浑然不觉。
他好害怕好害怕,就连回头也办不到。
意识的一角思考着。
——那家伙有追过来吗?
——那女孩逃掉了吗?
这里是〈鬼屋〉。
这里是树就读的幼稚园里所谣传的那栋洋房。当屋主在许久之前病死以后,移居到这里的人们也接连死亡,不知何时这里就变成了废墟——这实在是个很常见的鬼故事。
树极为后悔向那女孩提起这个故事。其实也要怪自己,在听到她说「想去探险」时没能彻底拒绝,而被拖到这里来。
——他明明知道,这里有不好的东西。
「哈啊……哈啊……哈啊……」
喘不过气来。
擦不完的泪水滑落通红的脸颊。
树奔跑着,奔跑着。
后门马上就要到了。
树冲过潮湿阴暗的走廊。
在灰尘与蜘蛛网的另一头,是一扇敞开的门。
那是树进来的门扉。
他破涕为笑,伸出了手。
那扇门——
砰的一声,兀自关上了。
「…………!」
光亮随之消失。
树脚下绊到某样腐朽的东西往前一摔,顺势跌在走廊上。
跌倒的动作让他回头。
那家伙就在他的背后。
「咿……」
看到那家伙了。
缠绕在那家伙身上的……树都看到了!
他用力闭起眼睛。这样还不够,於是树更拼命压住右眼。他小小的手指,用几乎要弄伤右眼的力道深深掐入皮肤,几乎就快要渗出血丝。
然而——
然而,视线却穿透了眼睑与手心,看到那家伙的身影,甚至看到了「其中」的更多东西。
「咿……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混入泪水之中,将眼泪染红。
那家伙正在靠近。
血腥味与恐惧感让他的意识一口气飘远……
「——小树!小树!小树!」
……远方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声……
2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庭树睁开眼睛。
有一瞬间,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树环顾四周。
白色的。
这是间白色的病房。
「啊、啊啊、啊、啊……咦,那家伙呢?那个女孩呢?」
树无声的开合着嘴,猛眨着眼睛。
不过,他当然没找到什么怪物。面对中庭的玻璃窗上,只映出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十分怯懦的十五岁眼罩少年。
慢了一拍之后,树斜对面的病床传来一阵大笑。
「哦哦,树小子,你又作恶梦啦?」
因盲肠炎住院的八十岁老爷爷开心笑说,还用力拍了一下从睡袍底下露出的膝盖。因为他年事已高,医师慎重地将手术完成后到出院的日子延长一段时间。但事实上,老爷爷正像这样子,比起树还活蹦乱跳。
「不、不是,那个,呃~我才没有作恶梦……」
「树小弟昨天不小心看到了恐怖片哪。我们还说到,你今天早上一定会作恶梦呢?」
坐在对面那位体态丰腴的大婶诡异地掩住嘴巴。她因为得到了糖尿病,正在进行饮食控制疗法。由於治疗方式的关系,大婶的住院期也跟着拉长,就像是这间医院的主人一样。
「哇,不、那个……!」
他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树的胆小已经变成医院里的一种常识了。原本只限於这问病房的常识,三天前在大婶的广播之下,早已一举传遍了整间医院。
当他无计可施地抱住头时——
呵呵——
隔壁的病床也传来笑声。
树依然抱着脑袋,只将没带眼罩的左眼目光转向邻床。
一名长发少女正露出笑容。她十五岁——与树一样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从窗外射入的晨光,自内侧照亮她的黑发: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笔直地映出树的身影。
她名叫黑羽真奈美。
在这间四人病房里,她是与树感情最好的人。
「喂,你在发什么呆啊!」
「哇!」
老爷爷突然从旁对树大喝一声,让他不禁捣住耳朵。
「真是的,你这软脚虾!你会住进这家医院,也是因为在游乐园的鬼屋里吓到昏倒,结果摔倒时跌断脚吧?日本男儿怎么能像你这样不像话!哼,能在这里相遇也是三生有缘,我会狠狠重新锻炼你的!」
「请、请饶了我吧……!」
「这可不行!给我坐好!听好了,一切学问的根本乃是源自论语『子曰——』」
两小时之后。
被老爷爷烈火般的说教过后,树变得像乾货一般乾瘪无力。
「…………………………………………」
「——树,辛苦你了?」
黑羽担心地开口。顺带一提,老爷爷与大婶已经一脸神清气爽地前往餐厅去了。也包含了娱乐休息的意义在内,这间医院鼓励大家在餐厅一起用餐。
「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好像僵尸一样。」
「……怎、怎么这样……没想到就连住院,都得过着天天被人说教的生活……」
树无力地垂下头。
可是,这种垂头丧气的模样却不可思议地适合这名少年;不管是乱翘的浏海也好,看来无害的柔和五官也好,都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唯一例外的,只有右眼那个好像海盗在戴的黑色眼罩而已。但那个眼罩戴在这少年身上,总觉得有种滑稽感。
「别抱怨、别抱怨。」
黑羽露出微笑,悄悄地指着树的浏海。
「你看,头发睡乱都没整理——对了,你作了什么梦?」
「咦?嗯,就是老样子,那个幼稚园时的梦。」
「幼稚园时的?」
「我在大家称作〈鬼屋〉的地方被怪物追着跑的梦。现在想想,对方大概是住在空屋里的游民吧?不过,当时我超害怕,怕到快死了……会看恐怖片自己吓自己的人,绝对有问题。」
少年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握着拳头表示。
因为那副模样很有趣,让黑羽又笑了出来。之后,她突然这么问:
「……树是不是马上就要出院了?」
「算是吧?大概在一星期之后。」
树摸摸左脚的石膏。
(……这样啊。)
黑羽有点寂寞地注视着树脚上到处写满留言的石膏。在他一开始住院的前三天,树的同学们就在石膏上画满了涂鸦。
「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在想,你出院的日子一定一下子就到了。」
「……不过,想到说教还要继续一个星期,我就觉得好像永远一样久。」
「树真是的。」
黑羽偷偷叹了口气,她注视着树一脸泄气的模样。事实上,树住院后的这一星期过得很快,剩下的一个星期也会像飞也似的过去吧?
然后,他们一定再也不会见面了。
因此黑羽也想捉弄他一下,於是改变了话题:
「对了,你知道这间医院的七大不可思议吗?像是每晚都会有女人在走廊上爬行之类……」
「噗哈!」
树霎时呛到了。
「啊!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嗯,嗯,我没事……咳咳!」
他乾咳着拍拍胸口,黑羽也慌忙抚着树的背。
就在这时——
「——哼嗯?你『工作』得很勤奋嘛,树。」
病房的门打开了。
黑羽的手还放在他的背上,树的脸色猛然刷白。
一个短发少女正双手插腰,有如仁王般地站在走廊上。
「啊……啊……穗波。」
「不必在意,我只是拿『工作』的资料过来而已。」
少女温柔地扬起朱唇。
她是个让同样身为女孩的黑羽来看,都会心动的美丽少女。
镜片下的眼眸比湖水更加严酷湛蓝。
她牛奶般的白皙肌肤有如雪花石(注:「雪花石」希腊雕像常用的大理石材),齐肩的短发蕴藏着秋天沉郁的栗色。就连细框眼镜与平凡的水手服穿在她的身上,也都散发着遥远的异国气息。后来黑羽才从树的口中知道,原来她是英日混血儿。
少女——穗波高声踏步走过来,将一叠厚厚的纸往惊惶失措的树脚上石膏砸去。
「哇……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资·料·呀?」
穗波冰蓝色的眼眸闪过锐利的光芒,露出微笑。
那光芒让树的背脊随之颤抖。
「从下面算起的三分之二,是与我们公司来往密切的各公司业务内容、等级排名,与这几年间的股价变动表。还有,这边是这一两天内需要裁决的契约文件,你可以把这个列表细读、分析之后,迅速地盖章吗?」
「等、等、等、等一下啦!我怎么可能看得懂这种东西嘛!?」
「我就想到你会这么说,所以把参考书也带来了。」
於是,这回换成大量的书籍砰砰砰地追加上去。过於沉重的重量让石膏发出可怕的声响,树的脸色已经糟到超越发青的地步了。
「穗、穗波,会坏掉、石膏会坏掉啦!」
「不会有问题的,石膏在坏掉以前会先裂开——这十本书是经济学,上面四本是总体经济学基础理论,中间三本是应用个体经济学,最后三本是比较经济系统论,右边则是股市流动讲座总论八册。」
「咿~!」
每当穗波俐落地把书放在石膏上之时,树的咽喉及石膏便发出悲痛的哀号。
「不,我没办法啦!石膏会死的!不对,是我会死!脑袋和灵魂都会粉碎的!」
然而穗波却无视他的呐喊,继续叠起书堆。
「树,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再怎么说,你也是〈阿斯特拉尔〉的社长……」
「啊,这个不能提!」
树连忙用右手捣住穗波的嘴。
他看向旁边。
黑羽依然僵在那里。她露出一脸非常吃惊的表情,瞪圆了原本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发问:
「那个,社长是指?」
「啊,不,这个……对了,我在做社长跟班的打工啦!穗波是我的同事。」
「原来如此呀!因为这些列表和书本好气派,我还以为树是社长呢!」
「哈、哈哈哈哈……怎、怎么会呢?因为社长是个跷班狂,所以才会把工作里不太重要的部分丢给我做而已。」
「……对呀,我们社长不但是个跷班狂,而且又没原则,还是个滥好人、冒失、胆小、不中用的家伙。」
最后穗波接话道。
「哦~好过分的社长。」
「就是说呀,是个最差劲的社长。」
其实穗波很开心似的点点头。
「……不、不用说到这种地步吧?」
树的碎碎念理所当然般无人理会。应该说,脚上就快被压坏的石膏让他担心得不得了。
穗波看到少年那副模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皱起形状秀丽的眉毛,像个监定专家似的把黑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请、请问?」
「你是树的朋友?」
「是、是的,我叫黑羽真奈美。」
「——真像是树会交的朋友。我是穗波,穗波·高濑·安布勒,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与这里联络。」
少女用熟练的动作把名片递给黑羽后,转身离开。
水手服如风一般快速离去了。
……让树就连把人量文件与书籍推回去的时间都没有。
「啊…………」
树大大地叹了口气,瘫靠在病床的床头上。
总之,为了不弄倒书堆,他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进一旁的柜子。至於参考书……嗯,就脚踏实地的读下去吧!
一点一点的……
「那个……」
过了一会儿,黑羽开口。
「嗯,什么?」
「树?这是什么公司呀?」
黑羽递出的名片让树发出叹息,只手盖着脸庞。
这也难怪。
在树也拥有的水晶浮水印名片上,墨色的文字如此印着。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师出租服务。
3
「嗯,总之呢,〈阿斯特拉尔〉就是像占卜中心或超自然杂志那一类,属於占卜师与作家的人力派遣公司啦。」
当穗波如旋风般离去后,树和黑羽坐在休息室里喝茶。因为有许多患者不能摄取咖啡因,因此休息室里提供的饮料主要是烘焙茶,偶尔会提供绿茶。今天则是偶尔会有的那一种。
「这意思是说,占卜师和作家们就是魔法师吗?」
坐在沙发上的黑羽,歪头问着终於说明完毕的树。因为她并不渴,所以只在手边放个纸杯意思一下。
「嗯,没错。名号在这个业界好像很重要,大家都打着这种噱头。外派的魔法师被称作『派遣魔法师』,这些派遣魔法师也各有各的艺名,像猫妖阴阳师,鹅妈妈占卜婆婆之类的。」
对这种夸张名号感到害臊的树,不禁抓了抓脸颊。
树的左侧拄着拐杖,右边则夹着穗波塞给他的其中一本参考书——《猴子也看得懂的社长学入门》,这是就像不小心弄错而夹杂在里头的入门书。也算是穗波的温情吧?她在书里的重点必看之处贴上便利贴,还加上「之后会考试,看你有没有记住。」这一句让人想哭的留言。
回想起考试这个名词,树的脸色猛然变得消沉,继续说道:
「……事实上,这是间濒临破产的破烂公司啦。因为我是负责文书和杂物工作的,所以才不用看到那些恐怖的东西。」
最后这句话让黑羽微微一笑。
「所以才会有这堆堆积如山的文件啊。社长一跷班,底下的人还真辛苦呢。」
「哈、哈哈哈哈……对、对啊。」
树别开头乾咳着。
黑羽眯起眼睛。
「可是,我总觉得魔法师好好哦。」
「咦?」
「不管那到底是真是假,都会让人觉得向往呀。因为像这种工作,不论到什么时代都不会消失吧?无论科学有多发达,人们不是都还会想相信魔法吗?」
她叠起纤细的手指如此说着。
树带着一点点自豪轻声询问:
「向往吗?」
「是呀。所以,等到树帮忙制作的书出版了,一定要拿给我看哦。我很期待呢!」
黑羽的脸庞充满光彩。
树对她回以为难的笑容,把头转向一旁。
「嗯,我知道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谢——对了,她也是魔法师吗?」
「她?」
「就是穗波小姐。」
「啊,嗯。穗波号称是古代居尔特魔法的女巫。」
「是吗,那样的感觉很适合她。」
「什么?」
「就是像魔法师那一类的打扮啊!如果她穿上斗篷和帽子,我想一定会很好看的。」
「嗯~啊~……这个嘛……」
树的脸颊抽搐着。
突然间——他的眉头抽动了一下。
他按着眼罩,动着鼻子。
「怎么啦,树?」
「没什么,总觉得右眼突然痛了起来……而且,是不是有种讨厌的味道?就像是在烧垃圾一样的臭味。」
「没有呀,我一点感觉都……」
话说到一半,黑羽突然捣住嘴巴。
她的眼眸中带着惊讶——还有微微的恐惧感。
「在休息室里只有一个人会闻到奇怪的臭味……这不是医院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吗?」
「什……」
树感觉休息室里的气温仿佛突然下降了,夹在腋下的参考书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七、大、不可思议?」
「……医院里有个谣传,就是明明大家都说没有那种气味,却只有一个人会闻到类似烧橡胶的臭味。其实,那是人肉烧焦的臭味,闻到的人第二天就会从医院里消失。」
「消、消、消失……?」
树瞪大了眼睛,脸色就像真的要消失似的转为惨白。
然而——
「不过,这是假的啦。」
「咦?」
黑羽微微吐出舌头。
「对不起!因为你刚刚的反应很好玩,我想吓吓你嘛。」
「黑、黑羽小姐!?」
树一边呐喊,一边偷偷地抚着胸口。
看着他那副模样,黑羽再度轻轻爆笑出声。
*
同一时刻,穗波正在医院的外围走着。
她和进入病房时一样身穿水手服,但手上却拿着细细的锁链。由银镜与五芒星搭配而成的社章,正挂在锁链前端摇晃着。
在社章时而纵向、时而横向的规律振幅引导下,穗波缓缓向前走去。
她在某个地点停下脚步。
穗波用柔软的手指捡起落在地面的小石头。那颗石头表面上刻划着某些痕迹,而且还带有奇妙的湿气。
「这是……」
穗波轻声说道。
「不过,这里不是『核心』,只是容易发生咒波污染的磁场罢了。」
穗波把社章从锁链上取下,重新别在水手服的衣襟上。
她刚刚施行的魔法叫做灵摆占卜,是利用人们的潜意识来寻找遗失物品或存在的法术。这是英国自古流传的巫术,其源流可以追溯到居尔特民族这支欧洲的原住民族。
穗波继续那不可思议的自言自语:
「咒波污染都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核心』的位置却还暧昧不清。就算八神财团——不,〈协会〉举行投标,其他组织应该也不会搭理吧?」
穗波订正说法,用另一个名字称呼那个〈阿斯特拉尔〉望尘莫及,在全世界也能排入前五名的企业集团。
接着,她蓝色的眼眸定睛注视着楼上的病房。
「哼,笨蛋社长,现在可没有闲功夫跟同病房的女孩卿卿我我呀。」
穗波露出闹别扭似的眼神如此低语着。
4
深夜。
树撑着拐杖往厕所前进。
尽管已经进入六月了,但医院的夜晚却沁凉而寂静。仿佛只在这栋建筑之内流动着与外界不同的空气,就连拐杖发出的声响都被那样的空气给吸走了。
明明位在城镇的中心,可是这个空间却与世界隔绝开来。这里是只有获得名为「疾病」这资格的人们,以及为了治愈疾病的医生才获准居住的地方。就连那位大婶、还有那个活力充沛的老爷爷都一样,身为「病人」
这里是某种层面上的异境。
所以,医院内会有七大不可思议这样的传说诞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其实那是人肉烧焦的臭味,闻到的人第二天就会从医院里消失。』
光是回想黑羽所说的话,一阵不快的感受便掠过树的背脊,顺势加促了尿意。
「呜哇哇哇哇~快、快点回去吧。嗯,一定要赶快走。」
当树发梢加快脚步,慌忙想移动拐杖时——
某样东西。
舔着他的脚踝。
「呜哇啊啊啊!」
恐惧与惊愕感让树失去平衡。
就在树即将摔倒之际——一把从背后伸出的扇子撑住了他。那把扇子虽然护着树的后脑勺,但他还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社·长,你干嘛赶着回去?」
「啊……猫、猫屋敷先生。」
从树背后现身的青年发出叹息,与青年名字相符的物体从他的衣服各处探出头来。
「……喵~」
「喵~」
「咪呜~」
「喵呜!」
大概是家敦良好的关系,数量正好是四只的猫咪,用树勉强可以听见的音量喵喵叫着。
顺带一提,供猫咪们藏身的青年——猫屋敷莲,身穿带有平安风味的外褂与扇子。一头熏灰色的略长头发配上他颇为俊秀的相貌,成为在超自然杂志上很受欢迎的占卜作家。
「呼呼呼呼~它们很可爱吧?圆滚滚的吧?想抱抱看吧?这就是猫啊,是地球所创造出的,最强最佳最伟大的艺术品!」
「不,在谈到这个之前,医院里应该不能带猫进来吧……」
树按着还在怦咚作响的心脏,以些微痉挛的表情吐槽。
但是猫屋敷却一边搔搔猫咪们的喉咙,一边摊开折扇说:
「——嗯~社长,你以为你住进这里的理由是什么?你该不会把我们的『本业』给忘了吧?」
「……啊……是……是的……果然是这样……」
树垂下肩膀。他就像个因为文书作业的疏失,而误送到地狱最前线的新兵一样。
猫屋敷用扇子遮住嘴角,自顾自地笑了。
「那么,情况如何?你找到『核心』了吗?」
树放弃似的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
「也算是有划出特定范围了。虽然这只是我大概的推想……我想,应该就在这栋第三病房大楼里。咒波污染的情况呢?」
「啊~咒波污染已经进展到第三级了。如果再上升一点,事情就会有些不妙。」
「不妙?」
「看,比如说像那样。」
猫屋敷用扇子指向对面的走廊。
树屏住呼吸。
那个物体正在医院的走廊上爬行。
拖动着、拖动着。
一边拖行着血液,皮肤、骨赂与内脏,一边爬动。
仿佛要呻吟、呐喊出什么似的仰起喉咙,但嘴唇之间却没有吐出任何话语。
那是——从腰部被一分为二的年轻女子上半身。
『每晚都会有女人在走廊上爬行……』
这是黑羽说过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
那女人转向他们。
她的头迅速地上下回转,露出令人颤栗的笑容。
「……疾!」
随着严厉的呼喝声,一张纸片——符咒贴上女人的额头,令她随之消失。那是猫屋敷施放的符咒。
「没事吧?」
「…………」
树没有回应,只是牢丰地盯着走廊。
「哦,真不愧是社长啊!到了关键时刻连一点声音都——」
「…………」
少年一个摇晃,就这样横倒在地。
——树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这样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唉……看样子,要追上前任社长还需要不少时间呢。」
青年肩头上的猫咪,仿佛同意般地发出了叫声。
不知不觉之间,瘴气已在医院当中凝结。
魔法之夜降临了。
*
深夜中,黑羽突然清醒过来。
她看向隔壁,相邻的病床空荡荡的,那是树的床铺。他是去喝水吗?
「呵呵」
——像树提心吊胆地正在深夜走廊上的身影,黑羽露出了微笑。
接着,她拿起那名少女——穗波给她的名片。
好漂亮的名片呀!
就像那名少女一样。
——虽然树嘴上说那女孩是工作夥伴,不过,他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树果然喜欢她吗?)
黑羽的胸口突然一紧。
像那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黑羽微微咬住嘴唇。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树抱有这种想法的呢?
多半是刚刚才察觉到的吧?自己是在看到这张名片、回想起那个女孩时才察觉到的。
自己一定是喜欢着树吧?
察觉到这一点的黑羽感到很寂寞。
他明明是只能再相处一个星期的对象啊!
就在这时候——
她听见了声音。
「……什么?」
噗通。
是心跳声。但不是她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然而,那声响就像是在耳边响起似的,听得非常清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越来越大。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在这么吵的声音里还能继续睡?
黑羽无法忍受地冲出病房。
心跳声也追向她逃跑的地方。
不,是走廊本身在发出鼓动。
拖鞋陷入绵软无力的地板中,焦虑的手所抵住的墙壁正咚咚脉动着。
走廊已经不再是走廊了。
而是犹如内脏般鲜红的肉块。
「食物。」
那肉块发不成声音的「声音」
『食物、食物、食物。』
肉块构成的通道突然缩小变窄。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连惨叫声都没能喊尽,肉块就吞没了黑羽。
就在她将要被吞没的瞬间,一样东西从黑羽睡衣的口袋里飘落下来,一起被吸入肉块构成的通道中。
是那名少女——穗波交给她的名片。
5
这个世界上的魔法,比起人们所认为的还多一些。
大约一个多月前,树被迫得知了这一点。
而同样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失踪的父亲在这种业界经营公司。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尔〉。
表面上是一间占卜师与超自然作家的派遣公司,事实上,却是集结了世界各地「真正」魔法师的组织。但是,公司正濒临破产也是个事实。尽管〈阿斯特拉尔〉过去似乎拥有过相当辉煌的荣景,但如今只不过是间社员们纷纷离去,濒临倒闭的破烂公司。
然而,树却被拉上这间公司的社长之位。
话虽如此,在全班第一的胆小鬼成为足以担任魔法师们的社长之前,当然有各种苦头正等着他——
「社长?那个~你这样拉着我的袖子,我很难行动欵。」
猫屋敷叹了口气转向背后。
「不,那个……请别在意!」
树回以苍白的笑容。拄着拐杖的同时还能拉住别人的衣袖,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应该算得上十分灵巧吧?我绝对不会放开的,他颤抖的手臂如此诉说着。
「——我明白了,我把白虎借给你就是了。」
青年把纯白的猫咪轻轻放在不中用的社长肩膀上。「喵呜?」睡眼惺忪的猫咪歪着头。
「请、请多指教,白虎。」
「喵。」
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白猫用跩上一千倍的态度点点头。
「不过,真亏你怕成这样还愿意跟来耶。」
「——因为,后来穗波有拜托过我。」
有猫随身的少年社长狼狈地叹了口气。
他在游乐园的鬼屋摔倒,这件事的确是真的。
不过事实上,这是在与魔法相关事件中受的伤。因为这时正好有来自〈协会〉的委托,树才会转进这间医院来。
「让这间医院变得异常的东西,是咒波污染……对吗?」
树一边拄着拐杖在昏暗的走廊上战战兢兢地前进,一边发问。
「嗯,在派遣之前我有给你投标的报告吧?就是提到医院从几个月前起,因为咒波污染而频频发生怪异现象的那一份。」
「那、那个……我不太清楚钦,因为只有在住院前快速翻过一下嘛。」
猫屋敷皱起眉头。
心情稍微浮动了一下后,便一副很开心似的开始说明:
「简单的说,这是咒力造成的副作用。因为作为魔法之源的咒力,是非常容易变质的能源。再加上,变质之后只要稍有动静就会产生暴动,就像是核能与辐射能一样。」
猫屋敷带着一脸兴奋的表情,继续兴冲冲地说明:
「所以,魔法师对於咒力的管理必须非常小心。就连对一件衣服也要慎重以对,举行重大的仪式时必然要张设结界。如果疏忽了这些,变质的咒力将会因人们的一丝念头,或是任何一个契机而引发出乎意料的现象——咒波污染。」
树吞了口口水。
猫屋敷说明的知识,也是魔法的本质所在。
魔法会远离世俗,不是为了隐藏神秘的仪式。
而是因为很危险。
因为令人颤栗的异界力量,轻易就能侵蚀现实。
因此,才会有掌管魔法的机关存在。
〈协会〉——
这个表面上被称作八神财团的巨大跨国企业集团。
当他们发现咒波污染后,就会替其标示等级,作为魔法师们投标的对象。参加投标,妥善净化咒波污染的魔法师或魔法集团,可以得到充分的报酬,咒波污染越是严重,魔法师或魔法组织所获得的报酬也就越大。
而〈阿斯特拉尔〉就是以净化咒波污染为主要业务的公司。
「通谷斯地区突然出现的谜样陨石坑(注:Tunguska event,1908年6月30日发生於俄罗斯西伯利亚埃文基自治区,位于通古斯河附近的大爆炸。当时的爆炸戒力相当於10~15百万吨的TNT炸药),只有人员失踪的玛丽·西莱斯特号(注:玛丽·西莱斯特号=Mary Celeste,1872年11月5日启程航向意大利的美籍帆船,於同年12月5日被人发现在葡萄牙附近海域漂流,船上粮食与货物保持原状,但所有人员全部失踪)……由咒波污染引发的现象干变万化。不过,典型的案例就是都市传说的具现化吧?像是刚刚看到的,那个只有上半身的女人之类。」
「那个……不是幽灵啊?」
「幽灵是另一种不同的东西。要说起来,那就是所谓人类妄想的实体化吧?虽然现在只有像我们这种灵感能力敏锐的人才看得到,不过再梢加进展下去,人人都会看得见了。按照这个污染速度,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之内的事吧。」
猫屋敷说得轻轻松松的这些话,令树的表情僵住。
「要是大家都能看见那种东西……」
「嗯,一定会引起恐慌吧。」
这里是医院,行动不便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果在这种地方引起恐慌……
「…………」
树渗着汗水的手紧紧握住拐杖。
「哎呀,你总算有干劲了啊?」
「也……也不是这样,可是……!」
青年将狐狸似的眼睛眯得更细,露出苦笑。
「不管是前一次〈盖提亚〉的事也好,这次的事情也好,看来事情要是不牵扯到他人,社长就不会认真起来啊。这里是不是有你在意的人呢?」
「都、都说不是那样了!」
「——哦,是这样吗?」
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咦?」
顺便一提,树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第三病房大楼的四楼,而穗波正悠然飘浮在面向中庭那一侧的窗外。
她跨坐在陈旧的扫帚上,水手服上披着黑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大尖帽,一副童话故事中典型的女巫造型。
「穗、穗波!?」
「可以让我进去吗?」
「嗯……嗯。」
僵住的树打开窗户。
穗波轻盈地从那扇窗户钻入室内。
「在天空飞翔会被发现吧?」
「海瑟课长在我的扫帚上刻了可以避人耳目的欧甘文字,如果不是身为魔法师的人,是看不到我的。」
穗波回答后,以苍蓝的眼眸盯着树瞧。
「……什、什么?」
「没什么……看来你现在还算有在工作嘛。」
「嗯、嗯。」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别开目光。
猫屋敷感到很有趣地看着他们,身上突然有了微微的骚动。
「喵?」
「咪呜。」
「什么?哦,嗯嗯。」
猫屋敷与从和服衣襟探出头的猫咪们交谈一会儿以后,抬起头来。
「穗波小姐,你带着什么东西?猫咪们在催促呢。」
「嗯,是指这个吧?」
穗波从斗篷内侧拿出一块小小的石片。
那石片相当陈旧。石头表面刻划着什么文字,但因为风化已无法辨读。
树歪着头。
「那是什么?」
「是坟冢的碎片?」
「坟冢?」
猫屋敷担起说明的工作。
「嗯,在从前——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军方的研究所。似乎进行了相当残酷的研究,为了抚慰身为实验品的亡魂,於是就在这里兴建了坟墓。那个下半身被撕裂的女人,大概也是这个传闻的牺牲者吧?」
「最近,当第三病房大楼改建时,那座坟冢好像遭到了破坏。」
「——!」
对话突然转变成怪谈,让树瞪大了眼睛。
「那、那么,这是破坏坟冢的诅咒吗!?」
「开玩笑的。遗憾与悔恨虽然会吸引咒力,不过,单纯的死者是无法操纵这些咒力的。」
猫屋敷摇摇头,把话继续说下去。
「过去曾有魔法师待在这里,是正式持有古老的力量——『真正』的魔法师。」
「就像猫屋敷先生和穗波这样的吗?」
「应该是吧?那个魔法师的咒力还残留在这间医院中,不,魔法还在持续运作着。所以,如果不找到魔法的『核心』,污染就不会结束。什么坟冢云云的事情,只不过代表这里是方便魔法师利用的土地而已。我们就是因为不知道那个魔法的真面目是什么,才得像这样寻找——」
……魔法的真面目。
范围已经锁定在这栋第三病房大楼内的魔法,到底在哪个地方?要怎么寻找才好呢?
这就是重点所在。做出结论之后,猫屋敷的知识讲座也告一段落。猫咪们喵喵叫着,用粉红色的鼻头恶作剧地顶着青年。
——这时。
站在窗边的穗波重新戴好尖帽,开口说道:
「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啊……嗯。」
「你对那女孩——黑羽真奈美是怎么想的?」
他的想法一定全都写在脸上了吧?
树的肩膀一震,好不容易才用打结的舌头说:
「咦!?什、什、什么……」
「以树的眼睛,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穗波提醒他之后,有点不高兴地继续说道:
「因为那女孩——是幽灵呀。」
树心想:为何事到如今还提这个?
这点他当然知道。
树已经听说,虽然他住的病房是四人病房,不过房间里只有三个病人住:这是因为频繁发生的怪异现象使得患者减少的关系。割盲肠的老爷爷还有得糖尿病的大婶,都说只有两个人住还真寂寞,非常高兴地欢迎树的到来。
而那女孩就坐在应该是空床的那张病床上,眺望着窗外。
他趁着老爷爷与大婶转向一旁时向她打招呼,女孩那时真是吓了一跳。她用只有树听得见的「声音」大喊着「咦咦咦咦咦咦!」从床铺上摔了下来。
她有好一会儿都不敢相信,不过在半天之后,女孩总算接受树是能看到自己的人,这次又「呜哇哇哇~」地开始哭泣。
看她哭得那么凄惨,树为了在不让其他患者起疑的情况下安慰她,结果花了一整天。
她很寂寞吧!
就算是树也明白,那种没有任何人理会自己的寂寞感。
所以,少年自豪地如此回答:
「——那无所谓。就算她是幽灵好了,可是除此之外,不都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吗?」
穗波眨着眼睛。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当然是啦。」
——到底哪里当然了?
看着那个立刻开始提心吊胆的少年,穗波不禁垂下肩膀。
对魔法师而言,遇到灵体的确是家常便饭。在墓地或医院等地,遇到某种程度的灵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话虽如此,但是将幽灵当成日常生活的感觉来往则是另一回事。大概不会有任何魔法师会说出,幽灵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这种蠢话吧?
更何况是明明打从心底感到害怕,却说幽灵无所谓的魔法师。
(树真是的……)
穗波在心中低语。
这个少年真的一点都没变。虽然树大概已经忘了——不过打从一开始在〈鬼屋〉里救了自己时起,他就一点都没改变。
穗波明明非常开心,但却刻意地把头转开。
「……你明明都不记得我的事了。」
她轻声地说。
「什么?」
「没什么——比起这个,我交给那女孩的名片刚刚失去了反应。」
「名片失去反应?」
树皱起眉头。
〈阿斯特拉尔〉的名片本身就是一种咒物。纸张由神道课的葛城美贯加以净化过,内侧印有咒物课课长海瑟刻划的犹太密教喀巴拉十字。
持有者需要魔法师时,名片本身就能进行咒力的联络——〈阿斯特拉尔〉的名片就是这样的东西。
而名片的反应会中断,表示……
「猫屋敷先生,你知不知道这问医院的七大不可思议?」
「嗯,因为社长住进这里,所以我大致都调查过了。」
「那这一个呢……?就是只有一个人在休息室里闻到类似人肉烧焦的臭味,第二天就会从医院里消失的那个。」
「哎呀。」
这和我知道的七大不可思议不一样呢,猫屋敷悠哉地订正道。
「不一样?」
「我所知道的版本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团体里有一个人闻到类似人肉烧焦的臭味——那个团体所有的人在第二天都会消失。」
「…………!」
当猫屋敷把话说完的同时,第三病房大楼的走廊突然化为不同的事物。
走廊化为脉动的鲜红肉块。
『食物、食物。』
「什……!」
不让三人有吃惊的时间,肉块构成的通道一口气收缩聚拢。
啪嚓噗嚓……
骨骼、肉块、鲜血和皮肤混杂粉碎,发出讨厌的声响。
不久,在经过充份咀嚼后,通道如血管般蠕动着,而内容物朝着屋顶上移动而去。
6
——那是好几年前、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他濒临死亡。
他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嘴边无法控制地淌着口水,就连呼吸都全得依赖仪器运作。
机械。
啊啊,机械。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依赖这种野蛮装置的日子到来。
他不想承认。
对他来说,这世界的森罗万象本该尽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如果要在空中飞翔,不必搭乘那种难看的铁鸟;要潜入海中,也只需要三片人鱼鳞片就够了。
他是魔法高手。
尽管他学习的魔法流派几乎已经断绝,只剩下他一个人,不过他是连本派魔法的精义都已精通的稀有魔法师。
像这样的人,生命应该在这种地方结束吗?
应该在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看护、没有任何人继承自己技术的情况下消失吗?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没有视力、也没有听觉,他在只有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持续呐喊着否定的回答。所以,他用了魔法。
他对这栋第三病房大楼,施加了在精神正常的状况下,绝对不会使用的魔法。
——活祭品只有一样。
只要用上自己就已足够了。
*
清澈的月色映照着第三病房大楼。
距离满月还差一、两天,几乎是一轮满圆的月亮挂在空中。
耸立在郊外的别致建筑浸润在月光下的景象,美得几乎可以入画。
在那建筑物的屋顶上,却有个污秽的阴影在蠢动着。
那阴影是团肉块。
直径看来有三公尺的巨大肉块。
那肉块一边噗滋噗滋地四散着污秽的黏稠液体,一边在屋顶的水泥地上爬行。
在它的对面,有一座焚化炉。
过去,这里曾用来焚化遗体——在法律修改后,这座焚化炉已经被弃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废弃的焚化炉里燃起火焰。
炉内的火焰发出轰轰声,熊熊燃烧着。
肉块仿佛受到炽烈的火焰吸引,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爬行过去——
紧接着——
肉块从内侧爆开来。
「喵~」、「喵喵~」、「咪呜~!」、「喵呜呜~!」
四种猫叫声划过夜空,准确地自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将肉块斩断。
「呜啊啊啊啊……睡、睡衣上都是黏液……」
脸色发青的伊庭树率先拄着拐杖走出来。
「忍耐一下,社长。如果不是这些孩子守护了我们,有事的可就不只是衣服了。」
接着,身上连一点污渍都没有的猫屋敷与穗波·高濑·安布勒跟着现身。
「——辛苦你们了,玄武、青龙、朱雀、白虎。」
让四只猫咪窝回外褂内侧后,猫屋敷注视着焚化炉。
树也效法着他的动作。
霎时,树的身体一晃差点昏厥过去——不过经猫屋敷轻敲一下后,他又回过神来。
「那、那个……是什么……」
树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来。
他一开始就看过焚化炉了。
然而,现在却不同。
噗通。
噗通、噗通。
不祥的心跳声侵蚀树的耳朵。
焚化炉本身,就是个正在跳动的巨大心脏。
「那东西的脚边……」
穗波在树的身旁轻声低语。
虽然用「脚边」这种说法有点奇怪,不过在形成心脏状的焚化炉旁,的确掉落了一样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张小小的白色长方形纸片。
「是我交给那女孩的……我的名片。」
「…………!」
树的血液逆流。
他感受到那颗巨大的心脏似乎正在冷笑。
『食物。』
轰轰!
好几道火焰从心脏中延伸出来,袭击树一行人。
「……在我之上乃只之女神!亦即借月光与槲寄生之守护,击退东方的灾厄!」
穗波立即回过神,从斗篷内侧抛出槲寄生树枝。
槲寄生立即变粗变大,挡住了袭来的火舌。
这是古代贤者的巫术,穗波·高濑·安布勒擅长的古老居尔特魔法。
配合穗波施法的时机,猫屋敷把树的身体拖到火焰的射程之外。
「振作点,社长?」
树陷人失神之中,猫屋敷摇摇他的肩膀。
树茫然地开门:
「为什么……为什么……黑羽小姐会被吃掉……?而且……真奈美小姐是幽灵吧?怪物吃了她……又有什么用……」
「正好相反。因为她是幽灵,所以才会被吃掉,那是——食魂者。」
「食魂者……?」
「那是追求不死的疯狂魔法师所创造出的极恶法术:把灵魂转移到别的物体上,好残存下去的技术。不过……这是个充满缺陷的魔法。」
这魔法正可说是充满了缺陷。
就算是魔法,也存在着无法颠覆的法则,不死便是其中之一。结果,遭到移植的灵魂完全失去本是人类时的理性与常识,变成只为了维持存在而吞食其他灵魂的饿鬼。
——食魂者。
正因为失去灵魂,才要吞食灵魂的魔性怪物。
「那个魔法师,大概是以自己在那座焚化炉内焚化的肉体做为活祭品吧?既然是在医院,就不会缺少濒死的人。他从垂死的病人身上一点一点地掠夺灵魂,补足不完全的魔法。在魔法即将完成的现在,他挑选了比较便於操纵的咒力……所以袭击了拥有较强咒力的我们,还有身为幽灵的黑羽小姐。」
「…………」
树陷入沉默。
猫屋敷认定树是因为恐惧而茫然失神,他站起身来。
(本来是打算让社长做一下现场实习的……不过,情况比想像中还严重了点。)
猫屋敷将咒力凝聚在四只猫——自己的式神身上。
尽管充满缺陷,但是要打倒不死的怪物还是很棘手。不是找出作为触媒的「核心」加以消灭,要不就只能先封印,之后再以某些仪式将咒力打散。
在一瞬间的考虑之后,猫屋敷马上选择了后者。如果是过去的〈阿斯特拉尔〉那就另当别论,但只有自己和穗波两个人的话,封印就是极限了吧?
「疾!」
从外褂的衣袖内抛出数张符咒后,猫屋敷奔向心脏——食魂者。
「…………」
树依然茫然地注视着水晶名片。
过於害怕的他,无法直视那个怪物。
黑羽明明被杀害了——不,应该说是被消灭了,他却害怕得连直视凶手都办不到。
「…………」
树想逃得不得了。
他想抛开一切,就此消失。
他的身体仿佛被塞入铁模之中,背脊几近战栗般地发寒。
「…………」
在这段时间里,另外两个人也在战斗。
双方实力几乎不相上下——但随着战况的进展,他们渐渐取得了优势。那两个人绝对不会输吧?他们应该能替黑羽报仇的。
报仇。
「…………」
这样好吗?
——『……树是不是马上就要出院了?』
这样好吗?
——『等到树帮忙制作的书出版了,一定要拿给我看哦。』
这样好吗?
「……………………怎么可能……会……好。」
树比任何人还要更加强烈地告诉自己。
他用力举起拐杖,对准左脚的石膏全力挥下去。
第一击让石膏龟裂,第二击让龟裂扩大,而第三击粉碎了石膏,
他赤着双脚站起身来。
(振作点!伊庭树!)
树咬紧喀喀作响的牙关,叱喝发抖的膝盖,直视着食魂者。
(回想起她——黑羽小姐!)
树的眼中清楚地捕捉到那异常的——平常看到必定会昏倒的怪物身影。
被封在眼罩底下的右眼在发烫。
宛如燃烧般的炙热。
他无法忍受地扯下眼罩。
出现在眼罩之下的,并非与左眼相同的黑色眼眸。
而是如火焰般赤红而骇人,人类的色素中绝不可能存在的——红玉之瞳。
「树!?」
穗波一边用数种魔法挡住心脏——食魂者吐出的火焰,一边回过头。
老实说,她现在并没有这么做的余力。
食魂者吐出的火焰蕴含强大的咒力,光是要挡下一道都非常吃力。
然而——
穗波却像被吸引般地回过头。
「……『妖精眼』。」
猫屋敷呻吟。
那是树唯一能掌握的魔法。不只是字面提到的妖精,那甚至是能看透一切魔性实态的神秘之瞳。
同时,猫屋敷也很清楚。
这名少年之所以会胆小到几近异常的地步,原因就出在那只眼眸。
看得太过头了。
那只眼睛不像穗波或猫屋敷这样,只能看见魔物。那只眼睛能够看穿魔物的「一切」;它能将魔物的愉悦、魔物的快乐、魔物的暴怒,以及魔物的悲哀全都看透。
那眼眸能够超越人类感情的范畴,理解魔物的疯狂。
伊庭树第一次碰到魔物,是在五岁的时候。过度的恐惧让树失去了将近一年的记忆,但能够就此收场已经可说是奇迹了。这同时也显现出少年原有的强韧精神力,
没错,〈协会〉之所以会下令要这名少年担任社长,绝不是因为什么血缘的关系。
而是因为那只眼睛。
因为他们畏惧那只能看穿一切魔法、一切魔性、一切神秘、一切神圣的眼眸。
「…………」
少年缓缓地迈开步伐。
也许是因为才刚砸坏石膏的关系,他的脚步一开始很生硬,但不久后便开始赤着脚在屋顶的水泥地上堂堂阔步。
「穗波、猫屋敷。」
他呼唤两人的名字。
与平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高低起伏——但是,此刻的树却带有某种显著的不同。
「这是社长命令,你们退下。」
猫屋敷与穗波如条件反射般,乖乖照着树的话做,脑中甚至没出现问他要做什么的念头。
食魂者发出咆哮。
『食物、食物食物。』
轰轰轰轰!
吐出了几道火舌。
树轻松地闪开所有的火焰。他踏着乘风般的轻快脚步,火焰弹从空中划过。
「…………」
树已看穿咒力的流向。
他看穿了在食魂者身上流动的一切咒力动态。如果一开始就明白其轨迹,要闪避火舌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树打算看到的可不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我要看见。)
他在心中默念。
我要看见、我要注视、我要观察。
看到深处的深处、看到底层的底层、看到里面的里面。毫无保留,毫无遗漏,我要注视到让你们体无完肤的程度。
把恐惧感什么的都破坏、击溃、粉碎!
把这没用的人格——重新改写吧!
「树——!」
穗波不禁喊出声。
树的右眼正在流血。这是理所当然的,妖精眼本来就是超越人体机能的力量,如果过度滥用,别说失明,还会在神经与脑部留下致命的伤害。不,视情况而定,不只是脑——就连「灵魂」也一样。
纵使如此,树也没有停止的打算。
(应该有的……)
『食物食物食物!』
树一边闪避食魂者执拗的火焰攻击,一边逼近他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他在近距离下,直视咒力的深处。
(应该还在的……)
过去,在左脚骨折负伤那时,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所需的精密度虽然不能比较,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当时做法的应用而已。
看啊!
看着那——不合常理的东西、没有形体的东西、失去形体的东西。
注视着,认识着,赋子无形之物形体的东西。
——从浑沌之中建立秩序。
「就在那里!」
他伸出手臂。
他的手臂有一大半都噗滋噗滋地刺入食魂者巨大的心脏中。
接着,树抓住了那个东西,而要再顺便抓住另一样东西可就简单多了。
「还给我——!」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伴随着拥有实体之物不可能发出的「声响」,树将那东西从食魂者当中拖了出来。
树整个人扑了出去,接住她。
她——黑羽真奈美的灵体!
树将另一样和食魂者相较之下,小上许多的东西——乾燥的人类心脏抛向空中。
「那就是……『核心』!」
『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
比起食魂者凄厉的思念更快一步,猫屋敷的灵符与穗波的槲寄生贯穿了乾燥的心脏。
仅仅发出一次痉挛后,食魂者自己燃烧了起来。
燃烧的火焰也在几秒后消失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毫不起眼的废弃焚化炉。
——黑羽在梦境中注视着。
树全心全意地殴打着覆盖自己的外壳。
大概因为这是在作梦吧?那样胆小的树,竟然威武得让人不敢相信。他应该戴着眼罩的右眼如火焰般通红,表情也像冰一样凛然。如果是这样的树,一定会被各方争抢吧?
(可是……我比较喜欢……那个没用的树……)
黑羽心想。
为了自己而笑的树。
为了自己而哭泣的树。
沮丧的树。
吃惊的树。
「黑羽小姐……」
这一个星期实在好幸福。一定是因为太幸福了,所以结局才会这么突兀吧?即使如此,不过既然能作场这样的梦,这就够了。
「里羽小姐……!」
她听见了呼唤声,这明明是梦呀!
「黑羽小姐……!醒醒啊!」
「咦……树……」
就在落入黑暗之前,那个声音与手臂将她拖了出来。
於是,她这才察觉这不是梦。
「——树!这是……」
她人在屋顶上。黑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刚才应该被那个像内脏似的通道给吞噬了才对。为什么现在会在树的怀中呢?
「哈哈……太好了……」
少年的身躯就此倾斜,朝水泥地倒下。
「树!」
黑羽悲痛的声音在屋顶上回响,她拼命地环顾四周。
她看到一名似曾相识的少女,与一名首次见到的青年。
「穗波小姐!」
明知对方不可能听得到,黑羽却扬声呐喊。
「穗波小姐!树他……!」
她希望对方听得见。现在听不到的话,这呐喊就没有意义了。
然而——
不该得到的回答——却传来了。
「……我听到了。在病房里的时候我也听得见,对吧?」
穗波呢喃道。
「咦?」
「树也没事,他只是太疲劳睡着而已……马上就会醒过来的。」
就像在说服自己一样,穗波以痛苦的表情这么说着。
7
在那之后又经过十天,树延长了二天的住院生活终於迈向尾声。
「明明是个年轻人却好得这么慢!出院之后要好好!的训练啊!」
这是先出院后,回来探望大家的盲肠爷爷所说的话。
「哎呀,要出院了吗,真寂寞呀。」
这句话则是糖尿病大婶的台词。
树有礼地向他们低头致谢。不管怎么说,树的住院生活并不无聊,都是托他们的福。
除此之外,还有五、六个同学前来恭喜他出院——虽然在医院里这么做是违反礼仪的——
病房内有点像祭典般嘈杂热闹起来。
这时候,另一名探病的访客来了。
「啊,穗波。」
「……」
大家都陷入沉默。
就算是不同班的人,在树的学年中,这名少女的名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混血儿少女就是如此具有存在感。
虽然没有被她讨厌,不过今天的穗波却散发出特别紧绷的气氛。
「——啊,我到外面去等。」
「我也是、我也是。」
同学们连忙走出病房,不知为何,就连老爷爷和大婶都一起出去了。
探病的访客只剩下一个人之后,穗波有点僵硬地递出手上的礼物。
「这是公司的大家送你的出院贺礼。」
那是凤月堂的蜂蜜蛋糕,包装上放着一只折得很丑的小小纸鹤,嘴巴和翅膀都皱巴巴的。
一个念头不知怎地闪过,让树的心跳声变大了。
「……这只纸鹤,难不成是穗波折的?」
「…………」
没有回答的穗波垂下头,她的脸就这样迅速红到耳根。
虽然要再追问也行,不过树终究没有继续问下去。
微妙的紧张感开始在两人之间飘荡,像灌饱空气的汽球般膨胀起来——
在气氛紧张到破裂之前,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恭喜你要出院了,树。」
黑羽真奈美不知何时已坐在隔壁的病床上。
「呜哇啊!」
「……啊,吓到你了?」
「——不,没关系,没事没事。」
他的双手怪异地交互挥舞。
黑羽轻轻歪着头,在点点头之后开口:
「……有好多事都很谢谢你。如果树能偶尔来探望我,我会很高兴的。」
她已经从树那边听说了那个事件的内情,以及〈阿斯特拉尔〉的真相。尽管黑羽觉得进一步做这种要求实在太厚脸皮了,却无法不说出口。
只要偶尔就可以了,黑羽希望树能来看她。
对於一直孤独一人的她来说,这是个非常微小,却也非常重大的愿望。
接着,树说出了意外的话来:
「那个,黑羽小姐,你要不要到我们公司来?」
「……咦?」
「当然,如果黑羽小姐愿意的话。我们公司虽然有魔法师却没有幽灵,我想我们一定能够互相帮助的。穗波也不介意吧?」
「……就客观的角度来看,是不能说她帮不上任何忙。」
他们眼看着黑羽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涌上无法形容的喜悦。
光是看到那个表情,树就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那就这么决定了!欢迎你加入〈阿斯特拉尔〉我带你去公司介绍一下,跟我来吧,黑羽小姐……呜呃!」
当树正要拉起黑羽的手时——因为她是幽灵,所以只能作作样子——突然口吐白沫,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这是因为有大量的恐怖片海报砸在他脸上的缘故。
「穗、穗波小姐!?」
「公司就由我来介绍,树就待在这里睡觉吧!」
穗波近乎恐怖的温柔口气,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看来,她并不接受拒绝的回答。
「……是、是的。」
黑羽好几次回头看着树,穗波则以极为不悦的表情离开病房。
顺带一提,因为树在最后倒下时又受了伤,出院日期又往后延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