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仿佛全都死绝了。
那一百个盘据在「院长室」内的发条时钟,每一个都已经停止运作。
倒在室内中央的尤戴克斯喃喃自语着。
伊庭树一行人已经全都离开了。他们拿着魔法决斗的争夺物——「源书」和那个公事包离去了。
「让伊庭司感到自豪……吗?」
尤戴克斯再度开口。
他的声音非常空虚。
这样的想法,他从不曾想像过。
自己的生涯——不,运作,只是为了追逐伊庭司的残骸而存在。尤戴克斯从不曾验证过像「假设伊庭司还活着,他会如何生活」这种没有意义的思考。
但是——
或许,也是有这种「延续方式」存在。
「…………」
尤戴克斯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思。
时间还很长。咒波污染正在侵蚀四肢。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才会侵蚀到思考回路——尽管如此,他能够想出这个课题的答案吗?
尤戴克斯第一次领悟到,一生是很短暂的。
对于想要达成什么事来说,生命太短暂了。即使他号称拥有人类十倍以上的运作时间,这一点也是确然无疑的。
当他沉重地轻叹口气时,脚边有声音响起。
喀锵一声,那是替换被咒波污染侵蚀的右脚组件的声响。
「拉碧丝……」
尤戴克斯低语着那个名字。
把他脚部的螺丝松开,镶嵌上新零件的,是负伤的人工生命体少女。
「你没和那群家伙……一起走吗?」
「…………」
她没有回答。
拉碧丝默默地栓紧螺丝,继续拆卸左脚。
「想去就去,我不需要你……」
尤戴克斯粗暴地大喝一声。
即使如此,拉碧丝还是没有动。
「拉碧丝。」
「——拉碧丝,不会走。」
幼小的头连连摇动。
「拉碧丝,要一直和哥哥在一起。」
「…………」
尤戴克斯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是拉碧丝第一次反抗她的创造主。
「拉碧丝,要一直和哥哥在一起。」
拉碧丝再次重复。
话说得非常有力,是她至今不曾有过的语气。
「……………………………………………………你……」
在漫长的沉默后,尤戴克斯正要对她开口时。
就在这时,隆隆——电梯上升了。这次从电梯门走进房间里的,是个中等体型、中等身高的人影。
尤戴克斯连忙制止想保护他的拉碧丝。
「……不,他是我的旧识。」
「好久不见。你满足了吗?」
〈协会〉的成员——影崎发问。
依然倒在地上的尤戴克斯,微微耸肩。
「……是个奇怪的家伙……当上了第二代啊!」
「喔,让你产生兴趣了吗?」
仅限于表面,影崎感到很有趣地问。
「……哼,他的做法只顾着应付当下情况。」
相对的,尤戴克斯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他嘎吱嘎吱地站起来。
「哥哥——!」
还没换装完毕的左脚,与其他从各处落下的齿轮与发条,滚落在铺着油毡的地板上。
尤戴克斯不理会拉碧丝小小的悲鸣,并非朝着电梯,而是朝逃生门阶梯的方向走去。
影崎的声音落在他的背后。
「你还要继续追逐司先生吗?」
「当然要追。除了追逐主人的足迹,猎犬没有任何目的。」
尤戴克斯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的意志毫无阴霾。
「你……在注视着那个少年的什么?」
「谁知道?」
「依然保持秘密主义是吗?」
他抛下这句话,在打开逃生门时停住脚步。
尤戴克斯依然背对着房间,突然停下动作。
「哥哥?」
「………………………………………………………………………………………………」
一段漫长的沉默。
接着,那背影如此说道:
「过来,拉碧丝。」
「…………!」
拉碧丝的脸庞啪地亮了起来。
她用小碎步跑过去,紧紧握住尤戴克斯的手。
当两人就此消失在逃生门另一头后,影崎感叹着抚摸下巴。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结果。」
他摸摸嘴唇。他的眼睛明明没有在笑,嘴唇却扭曲成弦月的形状。
那看起来也像是因为欢乐、喜悦而不禁露出的笑容。
影崎就要走出房间前,突然侧耳倾听。
「原来如此。作为最后的点子,还挺别致的呢。」
他轻声低语着。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道是哪一个。
但是,在一百个毁坏的时钟里,有某一个时钟复苏了——此刻,正开始刻划着新的时间。
*
于是,在一星期后。
咚咚、咚咚,槌子敲打的声音在〈阿斯特拉尔〉的屋顶上回响。
那当然是在修理屋顶。如果要再提到一件事,他们可是完全自助的努力维修。就这样,化身为怪异木乃伊男的树,一边在〈阿斯特拉尔〉事务所内徘徊,一边专心把补强建材钉在可能会漏雨的地方。
「唉,该怎么说呢……当作光是没有骨折就算不错了,怎么样?这样才不会太心疼那些住院费用。」
这是猫屋敷的意见。
事实上,怎能说不心疼,公司的财政已经大幅恶化了。
因为这次的工作是做白工。
没错。
再怎么说都是做白工啊!在之前的工作里脚踏实地存下来的钱,光是用在修理的材料费上就已经完全赤字。现在,猫屋敷的撰稿工作和美贯的巫女打工都增加了,〈阿斯特拉尔〉正在实施强化还清借款时期。
顺带一提,虽然「遗产」的笔记本也算是贵重物品,但是在明白内容之前是不能卖出的。所谓的魔法书,大多会使用暗号来记载,就算交给穗波解读,看来最少也要花费半年。
「……好累啊!」
树在屋顶上瘫成大字形。
「树,你累了吗?」
这时——
伴随一头飘逸的黑发,黑羽从上方俯视着他。
「啊……呃、嗯,有一点!」
树连忙点点头,把自己的偷懒蒙混过去。
但是,所谓坏事传千里果然是真的。
「啊—社长哥哥在偷懒!」
霎时,连美贯都冲了过来。
「哇!」
「怎么可以一个人偷懒呢!因为连美贯都在打扫耶!」
她身穿巫女服、头戴三角头巾,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拿着扫帚,那是一身虽然很实用,但不知该称作东西合壁还是什么的打扮。
「「「「喵喵喵喵~~~」」」」
就连猫咪们都从巫女服的袖子与怀中探出头表示抗议。因为最重要的猫屋敷至今仍疲惫不堪,猫咪们暂时移居到美贯那边去了。
如此这般,树白天又从屋顶上滑倒又是摔下来的,到了黄昏,就在房子里与那些没辙的文字海奋战。
「哦,变得稍微认真一点啦?」
坐在树眼前的桌上打分数的穗波,推推细框眼镜。
「那么,要不要增加份量看看呢?一星期五十本左右读得完吗?」
「不,拜托饶了我吧!真的会死啦!没错,是真的。」
树异常认真地再三央求。就连现在,他也正在和脑中的极限奋斗了。如果再继续增加,树恐怕就要罢工、晕倒在地了。
看着他那副模样,穗波愉快地笑了。
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直到上一季前,从不曾想像自己会过着这样的日子。然而到了现在,这却是一段无可取代的时光。
当树莫名露出苦笑,激励自己继续努力时,穗波探身过来。
「什、什么!?我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吗?」
「社长。」
她以非常温柔的声音说。
「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咦?」
「为什么你对魔法决斗这么执著?」
这个问题,让树烦恼了好一阵子——
「……大概……是因为我想赢过爸爸吧?」
难为情地抓抓头回答。
连长相都已经想不起来的父亲。
即使如此,既然今后要继续率领〈阿斯特拉尔〉,树就想正面与他竞争。即使和过去尤戴克斯与猫屋敷所待的〈阿斯特拉尔〉完全不同,树也想好好了解自己建立的〈阿斯特拉尔〉。
在那之后——仅有一次,尤戴克斯曾寄了封信来。信是从埃及寄来的。
『如果想知道那只眼睛的事,就去调查源书。』
还有另一句。
『我们过得很好。』
信封里装着一张背面只写了这两句话的小小照片。照片里是以金字塔为背景,带着爽朗笑容的拉碧丝,还有应该属于尤戴克斯的背影。根据穗波的说明,埃及似乎是炼金术的故乡。尤戴克斯大概也是想在那里重新找回什么吧?
至少,树认为拉碧丝的笑容并非虚假。
「怎么了?」
穗波问道。
「咦?我在想一点事————————啊!」
这时,他突然回忆起来。
『但是,既然你是社长……不,无关你是否身为社长,也无关你是否会有知道这件事的一天。』
不久后,树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那个,穗波你……」
「咦,什么?」
穗波歪着头。
「穗波以前有和我,或是〈阿斯特拉尔〉的什么人见过面吗?」
「————!」
于是,穗波霎时僵住了。
「啊……穗波?」
「啊,呃、这个呀……」
穗波难得地慌乱不已,目光也飘移不定。她慌慌张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咦、啊、嗯……」
「…………」
「…………」
「…………」
「…………那个……」
正当穗波开口要说什么时。
玄关随着敲门声打开了。
「晚安,树。〈协会〉的官僚程序总算结束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啊!穗波,能帮我泡杯咖啡吗?就是平常的吉力马札罗。」
安缇莉西亚在说前半句话时露出绝佳的笑容,后半句话则是彷佛在吩咐女仆般的语气,在附近的沙发上坐下。
「安缇!为什么事情办完了,你这个无关的人就要跑来〈阿斯特拉尔〉?」
说话时机完全被抢走的穗波,发出了全面的抗议。
(呜!)
树在心中呻吟。
接着,安缇莉西亚说出他预料中的回答。
「哎呀,我的确不是〈阿斯特拉尔〉的成员,不过关系可大了唷。」
「啊?」
「穗波,你还没有听说吗?」
呵呵,安缇莉西亚带着从容的笑容继续说。
树有非常不妙的预感。与其说预感,倒不如说是十分确信的不妙念头猛然抓住树的心脏。
「我在上星期与树的交易中,已经继承了尤戴克斯持有的两成经营权罗!」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屋内一片沉默。
坐在房间另一头沙发上的猫屋敷按着额头,桌旁的美贯与黑羽把脸别开,穗波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
「…………………………………………………………………………啊?」
「嗯,简单说就是成为大股东吧!这和普通的新社员就有了些许差距啦。真是非常遗憾。」
「为、为什么猫屋敷会允许这种事情!」
「不,因为我累得茫茫~~然了嘛!实际上交易的人是社长,最终的责任果然还是得算在他身上吧!」
「「「喵喵喵喵~」」」
连猫咪们也全都大表赞成。
「社长!」
穗波的大喊砸向树逃走的背影。
就这样。
这个暑假的日常生活——回到了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