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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骗子

打开保健室的窗户后,中庭的喧嚣声随即传进室内。

今天的第四堂课是一年级连同二年级一起进行的体育课,男生在中庭踢足球,女生则是在体育馆内打排球。由于是以学年分队举行比赛,因此气氛特别热烈,真九郎虽然不讨厌体育课,不过今天还是只能休息。

真九郎感到一阵冷风,于是赶紧关上窗户。现在并没有其他学生过来这里,医生则是拿着医药箱到中庭,所以只有真九郎待在保健室里,他甚至认为能够独占这个寂静空间是件很奢侈的事,虽然医生吩咐真九郎一定要躺着休息,不过没有睡意而躺在床上其实相当无聊,于是真九郎在保健室里晃来晃去,并且随手拿起摺放在桌上的报纸,当他看过几则新闻后,便了解到自己能够轻易地待在保健室的原因。先前真九郎以感冒为由向体育老师请假,当然是装出来的,不过老师并没有起疑心而立刻答应,真九郎大概知道理由,因为报纸上刊载出有老师强迫感冒的学生上体育课,结果导致学生丧命的事件,另外还有报导补充说明同样的事件在全国各地陆续发生,现在是个只要体罚、家长就会控告学校的时代,所以老师才会特别小心吧?只要有学生丧命,不仅会吃上官司,学校方面的损失也很可观。

不过就算我死掉,也没有会控告学校的家长吧

真九郎露出带有自嘲含意的笑容,并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想法还真消极。

这也难怪,因为昨天真的是宛如恶梦般凄惨无比。

不,还不能当做已经过去的事,因为事情还在持续进行中。

目前两个能够让事情结束的方法。

面对或是逃避。

面对它的话,就有可能失去生命,但是逃避肯定会失去自尊。

我还有自尊这种东西吗?

那时候我连不堪入目的下跪都肯做,我真的有自尊吗?

真九郎虽然没办法接受,不过还是压抑住逐渐苏醒的屈辱感,接着开始思索。

或许我早就已经得到答案了。

听完暗杀的计划后,我居然没有任何动静而一如往常地上学,这就是答案。我已经在下意识中做出逃避这件事的抉择,我想要等待事件平息下来,回到平常的生活。

即使正面对抗恶宇商会也毫无胜算,所以逃避是既聪明又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红真九郎,这样真的好吗?

真九郎感觉到走廊上有人逐渐接近保健室,因此他将报纸放回桌上并且立刻躺在床上,接着拉起隔间的帘子。他从缝隙偷偷瞄向外面,发现走进保健室的是两名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女学生。

真九郎连忙用棉被盖住头,并且屏住自己的气息。

两人都是二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位不认识,另一位却是十分熟悉的人。

「崩月同学,不好意思,比赛途中还麻烦你陪我过来

「没关系的,因为我是班长嘛。」

似乎有同学在排球比赛中脚受伤,所以夕乃才会陪着同学过来,由于医生不在保健室里,因此由夕乃代为包扎伤口,而且处理得很漂亮。

为了不让两人注意到自己,真九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他不想让夕乃看到现在的自己,这副丑态实在太丢脸了。

夕乃在几分钟内就处理完伤口,两人便一边对话:「崩月同学的包扎技巧好厉害,已经完全不会痛啰。」「那真是太好了。」一边打开保健室的门,脚步声也随着渐行渐远。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当真九郎才刚松一口气的时候,隔间的帘子瞬间就被「唰」地豪爽拉开,盖在身上的棉被也立刻被掀开。

「真九郎,你果然在这里!」

崩月夕乃双手叉腰,并且充满威严地站在真九郎面前。

真九郎则是带着僵硬的笑容回应:

「夕乃姐姐,你不是离开了吗

「刚刚那是忍术里的『假装离开』。」

「忍术?」

「女生可是天生就会使用忍术和魔法的喔!」

夕乃自信满满地做出结论后,便用斜眼瞪着真九郎。

「先不管那个,真九郎。」

「是。」

真九郎以近似反射动作的姿势自然地在床上正座。

夕乃虽然想要继续说话而张开嘴巴,却又临时冒出别的念头。

啊,话说回来,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呢。」

「什么事?」

「就是真九郎第一次看到我穿着体育服的样子。」

「好像是这样

因为两人不同学年,所以没看过其实很正常。

夕乃则是伸开双手,并且在原地转了一圈。

长发随着动作飘逸,还能从微微掀起的体育服中看到夕乃平滑的侧腹。

「怎么样?」

扬起嘴角的夕乃似乎要真九郎说出感想。

美人不管穿什么都好看,真九郎认为眼前真是个好例子。

「嗯,很适合喔。」

「会不会心里小鹿乱撞呢?」

嗯,有一点。」

「你会想要紧紧抱住我吗?」

多多少少。」

夕乃则是暗自叫好,随后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

「听完真九郎的意见后,我们回到正题吧。」

夕乃将双手叉腰,并且紧紧盯着真九郎的脸不放。

「真九郎,你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咦?」

「既然会偷偷摸摸地躲着我,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嗯,那个

完全命中,夕乃姐姐的直觉还真敏锐。

夕乃将脸靠近说话含糊不清的真九郎开始逼问:

「如果你不老实讲出来,我就要你亲我喔!如果老实地讲出来,那我就亲你一下。你要选哪边?」

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试看看呢?」

夕乃用食指贴着嘴唇,嘴角还露出暧昧的微笑。

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真九郎只好赶紧投降。

「其实是工作失败了。」

「失败?」

夕乃的视线停留在真九郎的小腹上。

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那是被谁割伤的?」

「这个嘛

虽然真九郎想要用装傻带过,但是还来不及反抗,他已经被夕乃压倒在床上,并且被夕乃掀开制服和裤子。真九郎的小腹上有个仿佛用尺划过般的一字型伤口,这是证明昨天的事并非睡梦一场的证据。

「那个,夕乃姐姐

「先不要说话。」

夕乃的手指顺着伤口移动,而真九郎只感觉到与大伤口不成比例的轻微刺痛感。

夕乃眯起眼睛,静静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这个伤口有点奇怪。」

奇怪?」

「这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暗算的伤口吗?」

「嗯,没错

「对方用的切法就像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觉得今天也好累而打个大呵欠的时候,伤口就啪地突然裂开,血跟着唰地喷出来,内脏也同时滑溜溜地滚出来』,不过对方还顾虑到『在伤口完全裂开前方便医治』这点,所以这是说明自己与真九郎的实力差别,也就是说,这里面包含有警告的意思。」

听完说明后,真九郎总算解开心中的某个疑问。

昨天真九郎在五月雨庄前失去意识,伤口在醒来时已经缝好,血也已经止住,帮忙治疗的山浦医生则是歪着头,不断重复说着:「虽然伤口不小,不过还真奇怪」没想到伤口居然含有这层涵意。

能够读出这个意思的夕乃真不简单。

但是,真九郎还是无法理解。

切彦不仅说那么多话,甚至袭击真九郎,而且故意不杀死他,此外还特地给予警告,真九郎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究竟有什么企图?

「真九郎,这是谁下手的?」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想要见见那个人。」

见到那个人之后要做什么?」

「这个不用你担心啦。」

夕乃则是呵呵地以微笑回应。

真九郎非常清楚。

崩月夕乃是个连生气都会露出微笑的人。

「我会稍微手下留情,我很擅长把人打个半死喔。」

「那个,夕乃姐姐

「竟然在我亲爱的弟子身上留下这种小看别人的伤口,我怎么可以放着不管呢!」

「但是

真九郎一边阻止夕乃,一边心想:

原来还有这个方法

切彦曾经说过,真九郎找多少人都没关系,这是让真九郎的条件。

既然如此,借用夕乃的力量应该也没关系。

崩月夕乃与斩岛切彦,战鬼与〈断头台〉。

真九郎不禁开始想像两个人打起来的战况。

但是,他马上打散这个想法。

这样不行。

虽然我是个既没实力又没出息的人,不过我至少还知道哪些事是不能做的。

对真九郎而言,崩月夕乃等同于自己的家人,就像是姐姐一样,不能让她因为我而卷入危险中,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才行。

夕乃姐姐,这是我的工作。」

真九郎说出口后才注意到,而且是第一次注意到。

切彦虽然说这是场游戏,不过这是一场暗杀行动。

阻止这件事发生,就是身为纠纷调解人的自己该做的工作。

「我会自己解决的,所以

真九郎下定决心的话却没办法说到最后。

因为夕乃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身体。

「有志气!」

泪眼汪汪的夕乃抱着真九郎,将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胸中,真九郎立刻感觉到一股柔软的触感。真九郎虽然想要离开,却完全无法如愿,夕乃就算比真九郎瘦小,而且是女生,不过夕乃毕竟是师傅,因此能够轻易地制止徒弟的行动。

「真九郎,你长大了!男子汉就是要有面对苦难的勇气!这样女人才会对男人强壮的背影产生爱情!」

是、是这样吗?」

「没错!但是,如果真的遇上烦恼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喔!我会把那些坏蛋们打得落花流水的!」

落花流水

虽然这个形容词让真九郎稍微露出笑容,不过这时候如果不点头的话,夕乃大概不会心服,因此真九郎暂且回答:「如果有问题的话,到时候就拜托夕乃姐姐啰。」

「夕乃姐姐,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

「嗯~~再等一下下。」

夕乃用力地抱着真九郎十秒左右,便依依不舍地说出「等以后再继续吧」而松开手,并且重新绑好头上的白色头巾。

「那么,我先回去上课了。」

「夕乃姐姐,加油。」

「真九郎,你在说什么呢?你也要一起过来上课。」

就在真九郎惊讶不已的时候,夕乃用力抓住他的手。

「只有这点小伤,身体应该还能动吧!」

「什么

这点小伤

如果斩岛切彦听到的话,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真九郎只是稍做想像便露出苦笑,夕乃则是开口说道:

「不过,真九郎应该会觉得从中间开始上课有点尴尬吧?所以过来帮我加油,你觉得怎么样呢?」

「啊,可是

「回答呢?」

好的。」

真九郎被夕乃拉着手走出保健室,一边在心中思索夕乃做出这些举动的原因,一边再度露出苦笑。

十分温柔却作风激烈的斯巴达教育。

这就是崩月流的锻炼方法。

体育馆里正在进行白热化的比赛。

一年级与二年级的队伍在数个场地上尽全力比赛,白球在球网上相互交错,旁观的学生们则是随着回击的球一喜一忧。从旁帮忙加油打气的学生群里有不少男生,也有一部分的女生在中庭里替足球比赛加油。这应该说是校方管理不够妥当呢?还是男女交流活跃呢?

「那么,我要上场啰!」

夕乃拍了一下真九郎的肩膀,便转身跑向球场,迎接夕乃的同学们马上响起阵阵欢呼声,夕乃则是立刻上场比赛。片刻后,周围的学生特别是男生群响起喧闹的加油声,夕乃果然还是男学生们热烈欢迎的对象。

来体育馆的途中,也有不少学生跟夕乃打招呼,虽然完全没有人向真九郎打招呼,不过真九郎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真九郎开始环视体育馆内。

他虽然想帮夕乃加油,但是真九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个人应该会待在安静且黑暗的位置,真九郎稍做寻找后,便发现想找的人在体育馆的角落。有个穿着制服的女孩坐在地上,大腿上放着笔记型电脑,无庸置疑地就是村上银子。

真九郎靠近银子,并且开口叫她。

「你今天是来看比赛的吗?」

「嗯。」

「我也是,我昨天碰到厉害的家伙,结果还被砍伤

「是喔。」

银子的视线并没有离开电脑,而且发出一如往常的冷淡回应,但是她今天的回答方式却加上叹气,按着键盘的节奏也有点奇怪。

当真九郎提出问题点时,银子只回应一句:

「生理期。」

原来如此。」

真九郎顿时恍然大悟。

那是种身为男人的真九郎不太能理解的感觉,也是不太能够触及的话题。

真九郎想起小学时曾经因为好奇而问过银子:「银子,生理期会有什么感觉?」结果银子则是认真地回答:「会有种想要诅咒全世界的感觉。」

此时,比赛场地传来一道响亮的欢呼声,真九郎看向球场,便看到打出一记漂亮杀球的夕乃正在和同学们击掌,同时带着微笑向帮忙加油的男生们举手致意。

真九郎轻轻地拍着手,而一旁的银子则突然脱口说道:

就是那种不做作的态度很让人讨厌。」

「什么?」

「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点事情想要拜托你。」

真九郎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银子。

那是志具原理津的照片。

「想请你帮我查出这个人现在的住址,其它能查到的资料都要。」

「很急吗?」

「很急。」

银子点点头表示了解,真九郎则是将背靠在体育馆的墙壁上开始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敌人是〈断头台〉斩岛切彦和〈大脚〉法兰克·布兰卡。

虽然向夕乃大拍胸脯保证会解决,其实真九郎完全没有胜算。

既然没有胜算,撤退应该才是明智的选择。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如果就这样撤退就这样放弃的话,总觉得以后就会没办法继续从事纠纷调解人的工作。这么说来,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很糟糕,这次就和那时候一样。所以还是放弃吧!还是赶快逃跑吧!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可是,我不想把前例当作自己逃避的借口。

如果有前例,我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好几倍。

真九郎决定要尝试自己能做到的极限,决定尽自己的全力试看看。

那就试试看吧。」

真九郎一边握紧还会发麻的右手,一边喃喃自语。

我是三流的纠纷调解人。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看看三流的志气。

志具原理津,十七岁,是继承志具原家血统的独生女。双亲在八年前于海外被卷入事件而不幸过世,当时理津也身负重伤,现在仍然正在住院中,虽然亲戚还有祖父母,但是两人皆在数年前相继过世,因此现在志具原家只剩下理津一人。

银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给的资料就只有这么简单,也就是说,志具原家的背后并没有见不得人的部分,乍看之下毫无招致怨恨的要素,但是既然恶宇商会会有所动作,就表示确实有人委托暗杀一事。真九郎想要得到其它情报,于是尝试好几次打电话给露西,不过全都不通,看来她决定静观到事件结束为止。

真九郎看向理津的照片,表情虽然有点冷淡,不过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也许是因为在医院住久了关系吧?

问题是,见到她之后要怎么说明事情的缘由呢

此时厨房里的茶壶发出声响,于是真九郎站起身关掉瓦斯炉。虽然五月雨庄是栋老旧的建筑,但是电及瓦斯等等皆一应俱全,瓦斯炉也出乎意料地火力惊人,所以开水很快就会煮开。真九郎准备两个茶杯,并且偷偷瞄向和式桌,他看到紫小小的背影,紫正在用双手拿着书阅读。她从刚刚开始已经看完好几本,恰巧让真九郎趁机过目资料,即使如此,紫实在太过安静了。

是不是这次的功课要写读心得呢

正当真九郎边思考这件事边倒茶时,突然听到紫细如蚊鸣的声音:「我看不懂。」

于是,真九郎拿着茶杯走向和式桌。

「有看不懂的汉字吗?」

「有一些,不过内容比较难,我看不懂这本书在写什么

紫则是疲累不堪地趴在和式桌上如此回应。

真九郎放下茶杯,好奇地探头看向书的内容。

真九郎只看一点点就恍然大悟,这本书摆明是情色小说。

紫,你从哪里拿到这本书的?」

「是环借给我的,她说这些书会对我很有帮助。」

那个色女人

真九郎认真地烦恼五秒钟后,便打消跑到6号室痛骂环的念头,不管怎么念环,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牛弹琴,说不定她还会觉得很有趣而继续变本加厉。

至少这本书里没有猥亵的图片。

什么都不懂的紫则是天真地指着翻阅的地方问道:

「这个地方我也不太懂,女生说『发泄在我的里面吧!』是希望男生发泄什么?」

「发泄什么喔她是说发牢骚。」

「嗯,原来如此。」

紫点点头表示了解。

「意思就是这对男女的感情很好吧?谢谢你的解释,真九郎。」

「不客气。」

「真九郎也可以发泄在我的里面喔!」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用客气。」

「不,真的只要心领就好。」

「好吧那这边顺便教我,这个『体位』的意思是

「好好,今天先看到这里就好。」

真九郎自然地从紫的手中把书抽走,并且把橘子放上和式桌,这是崩月家几天前寄到五月雨庄的橘子,数量多到分给环和闇绘之后还剩下不少。

「这是什么?」

紫满脸疑惑地让橘子在和式桌上滚来滚去。

九凤院家大概不吃这个吧?

真九郎摆放几个橘子在桌上,但开始慢慢地剥皮。

紫则是仿佛观看魔术般沉默不语。

「我剥好了。紫,嘴巴张开。」

「啊~~」

真九郎放片果肉到紫大大张开的嘴巴中。

紫的表情马上和缓不少。

「有点酸,可是很甜喔!」

真九郎将剩下的橘子都放进紫的嘴里。紫边嚼边拿起橘子,想要挑战剥皮,虽然动作不太灵活,不过就在真九郎喝茶的期间也勉强剥好一颗,紫十分满足地看着成果,并且将橘子拿给真九郎。

「真九郎,嘴巴张开。」

「没关系,我

「嘴巴张开!」

看到紫一副快要把橘子贴在自己嘴巴上的样子,真九郎只好赶紧将橘子吃进嘴里,对于已经在崩月家吃下不少橘子的真九郎而言,虽然他暂时不太想再吃,不过还是没办法拒绝。

紫则是紧紧盯着真九郎吃橘子的模样。

「怎么样?我剥的橘子好吃吗?」

「嗯,好吃

「太好了!」

紫高兴地露出笑容,接着又拿起一颗橘子,开始埋首于剥皮的作业中。

真九郎趁着空档站起身,并且将房间角落的纸箱搬到壁橱里,箱子里装的全都是橘子,他打算只让紫剥完和式桌上的橘子就好。

嗯?真九郎,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顺便也将情色小说放入壁橱里而关上门后,真九郎便背对着壁橱询问紫:

「话说回来,你今天没有功课吗?」

紫小声地嗯了一声,并且将手伸进口袋里,似乎想起有事要说的样子。

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就是这个!今天拿到这张纸!」

那是写给监护人的单子,标题是『教学观摩的注意事项』。

真九郎则是搔了搔头。

对喔,我之前才说要参加的

与恶宇商会交手的事情似乎太过伤神,以致于真九郎完全忘记这件事,根据通知单的内容,教学观摩将在这个星期日举行,但是真九郎并不敢保证在那之前可以顺利解决恶宇商会的事,一切全都得看斩岛切彦的行动而定,真九郎只能配合她的动作做出对应。

紫,我跟你说

「什么事?」

紫以大大的眼睛盯着真九郎,眼中带有纯真无邪且极度信赖真九郎的眼神。

虽然真九郎稍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诚实地说出行程。

「抱歉,我可能没办法参加教学观摩。」

什么?」

「因为突然有工作

与恶宇商会的纠纷以及与斩岛切彦的对决。

对现在的真九郎而言,突破这些难关是最为优先的要事。

现在根本没办法放着这些事,悠哉地出席小学的教学观摩。

「对不起。」

真九郎尽量温柔地说出这件事,紫只是眨了眨眼,并且带着困惑的语气说道:

可是,真九郎和我约好了!和我约好了!」

「是这样没错

紫的表情渐渐变得黯淡无光,即使如此,真九郎还是无计可施。人命和学校的活动,不用比也知道哪件事比较重要。

紫放下橘子,全身无力地趴在桌上,之后都没有说话。

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声音例如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声音、冰箱运转的声音、窗外的寒风吹拂树叶的声音等等,现在却变得特别大声,趴着的紫则是完全保持沉默。

房内充斥着令人尴尬的沉默,想要打破沉默的真九郎却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因为他发现紫正在哭。

紫抬头盯着真九郎,那双大眼睛里泛着泪光。

紫发出颤抖的声音说道:

真九郎和我约好了。」

「我知道

「和我约好了!」

「真九郎和我约好了!」

紫的泪水滑过脸颊,滴滴泪珠落在和式桌上。

紫紧闭双唇,握着小小的拳头,并且一直瞪着真九郎不放。

真九郎被那双充满气势的眼神压迫得无话可回。

脑袋中仿佛脑震荡般晕眩不已,什么都无法思考。

明明和我约好了

紫擤了一下鼻水,并且以手背擦掉眼泪,随后便立刻跑出房间,而稍微慢一步的真九郎也追在紫的后面,但是当真九郎跑出楼下大门时,发现紫已经冲进骑场一直在五月雨庄前待命的车里。真九郎才刚叫出声,车门随即关上,而车子也静静地往前行驶。

「紫!」

即使知道没用,还是叫出声的真九郎不禁咬紧牙齿。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她为什么会哭成那样?

真九郎完全摸不着头绪。

他知道爽约的自己有错,也难怪紫会生气。

即使如此,她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激烈

为了让混乱不已的思绪平静下来,真九郎先深呼吸一次,但是情绪仍然无法平复,真九郎只能不舍地望着车子离去。

「这就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闇绘小姐,请不要擅自加上奇怪的旁白。」

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闇绘正靠在五月雨庄的门柱边。

并且眼神带有笑意地说道:

「小孩子的眼泪真不错,就像是把感情实体化般,真是太美丽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希望你们能趁早和解。」

「和解

「年轻人,爱情和食物是一样的,重新温热和持续加热中的味道会完全不同,只要冷却过一次,就会变成跟先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应该不会这么夸张吧

这只是单纯的吵架。

只是小小的意见不同。

只是微不足道的纠纷,并不是什么大事。

真九郎低头思考片刻,想要立刻对闇绘做出辩解,但是当他抬起头时,闇绘已经离开现场,四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难道她已经化为门柱的影子了吗?

真九郎只好叹了口气回到房里,和式桌上有个皮剥到一半的橘子和眼泪的痕迹,真九郎总觉得紫的感情还在房间里四处飘散。

为什么紫会那么生气?为什么紫会哭成那样?

真九郎还是摸不着头绪。

下次见面时,再好好地跟她谈谈吧。

那个孩子很聪明,只要仔细地跟她说明就好。

于是,真九郎拿起皮剥到一半的橘子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口中的橘子却吃不出任何甜味。

志具原理津接受治疗的医院距离市中心有段路程。

真九郎边思考事情边转车后,到达目的地的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其实原本预定在明天向学校请假前往探访,但是真九郎实在没办法继续待在房间里,心底或许还留有当时紫的愤怒及眼泪所造成的罪恶感吧?

走出车站时,真九郎赶紧确认地图。这里是个小城镇,虽然医院离车站有点远,但是由于没看到计程车的踪影,真九郎只好徒步前往医院。离开车站后,真九郎完全没见到任何一栋高大的建筑物,周围只有几间民房以及便利商店,眼前的景象十分寂寥。行走一小时左右后,真九郎便走进某家小商店购买矿泉水,顺便询问医院的路该怎么走,得知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的消息时,真九郎便喝光矿泉水,在没有街灯的暗路上继续行走,几分钟后终于看到目的地。

西里综合医院也是附近最高的建筑物。

真九郎试着沿外围绕了一圈,结果足足花费三十分钟,看来医院的占地十分宽广。在正中央有栋七层楼的建筑物,如果是这么大的医院,路上应该会有醒目的指标看板,但是这间医院却默默地伫立在城市的效外,让真九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正门已经紧紧关上,从建筑物里一片漆黑的状况观察,不只是会客时间,搞不好都已经超过熄灯时间了吧?要是硬闯进去,极有可能会被视为可疑人物而报警处理,虽然只要向警察说明事情缘由应该就能解决,不过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相信真九郎的话。

警察先生,糟糕了!恶宇商会的刺客企图暗杀某个人!

好的,我们会马上部署警力!

怎么可能会这么顺利。」

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听进这番话。

就算为数不多,警界里应该也有熟知地下世界的人,只不过都是相当高阶层的长官,而真九郎并没有管道将自己的话传给高阶警官。

如果是红香的话,或许就能够动用警察或是其他人力,将这件事处理得更加完美吧?

这就是一流和三流之间的差异。

因此,还只是三流新手的真九郎只能靠自己挺身阻止。

真九郎转身离开大门前,他认为既然是医院,逃生门应该在晚上也会打开,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逃生用的出口,真九郎只好尽量寻找漆黑的地方,最后找到大树的树荫下,并且从那里爬上围墙跳到树枝上,真九郎从上方巡视整个医院内,发现到处都看得到警备人员。

总之得先见到志具原理津,只要详加说明事情缘由,她一定会了解现在的状况,不过如果她没办法理解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真九郎一边对自己像小偷般的行径露出苦笑,一边从树上纵身跳下,并且无声无息地在医院的占地内行走。理津的病房是七〇二号房,从正面大厅闯进去肯定会出问题,因此真九郎决定先四处寻找后门潜入。

真九郎等警备人员通过后,便沿着墙壁移动,此时有个东西从上方掉到真九郎的眼前,那是个小小的拖鞋,从形状判断好像是右脚的。

为什么会从上面

摸不着头绪的真九郎抬头向上一看,发现七楼某间病房的窗户完全敞开,而且有个人影在窗边。真九郎定神一看,那个人似乎是位女性,她抓着窗帘并且踩在窗框上,正将身子爬出窗外。

她要跳下来吗!

病患在医院里自杀的事件并不稀奇。

就在真九郎急忙移动到病房的正下方时,她的脚刚好离开窗框,从她嘴里发出来尖锐的惨叫声就可以得知,跳楼这个动作并非出自她的意愿。真九郎立刻以双手接住发出惨叫声掉落下来的女性,真九郎咬紧牙关,并且将膝盖弯到极限,尽量减少落下的冲击,实际上冲击力道并不大,因为女性比想像中轻很多,因此真九郎并没有跟着一起倒在地上。

「吓、吓死我了

那名女性将手放在胸前,同时眨着眼睛这么说道。她的身上穿着睡衣,年纪看起来跟真九郎差不多。

「这样很危险吧!你到底在想什么

真九郎随即闭上嘴巴,仔细地看着那名女孩。

发现她的脸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啊~~头还是好晕喔

那名女孩将手贴在额头上,一脸不舒服地吐着舌头说话。

「对了,你是谁?」

明明被救了一命,她的语调还是很随便。

她就是志具原理津?

就在真九郎困惑不已时,紧接着发生更严重的事,他感觉到有人同时围住两人,无数红色光点落在真九郎的脸及胸上,那是红外线瞄准器的光,周遭有许多枪口正对着抱着理津的真九郎,医院的警卫人员根本不可能配枪。

包围真九郎的男人全都穿着黑衣。

就在真九郎顿时无言以对的时候,包围他的人群突然出现一块缺口,有个人从缺口走向真九郎,那是一位眼神十分锐利的东方女性,头上编着三股辫,还有两把刀配在左腰上。真九郎记得十分清楚,他不可能忘记让自己身负重伤的对手。

她是九凤院近卫队的干部林倩心,曾经在紫的事件中和真九郎交过手。

身为莲丈随从的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倩心拔出刀,随后冷冷地说道:

「大胆毛贼,居然有这个胆量一个人过来。」

真九郎还搞不清楚状况。

志具原理津从窗户掉下来,接住她之后,竟然会突然冒出九凤院近卫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给你两秒,赶快交代遗言吧!」

两秒

不论是理由、说明还是冷静对话,都难以在两秒内解决。

所以,真九郎只好以直接了当的言词表达出自己的目的。

「请问

「什么?」

「你们要不要雇用纠纷调解人?」

很久以前,就在真九郎刚进小学没多久的时候,班上有位不知道名字的男生因为发生交通事故而住院,所以一早导师点完名后,便告知同学们这件事,接着还要同学一起祈祷某某人的伤能早日康复,于是全班同学双手合十,并且闭上眼睛一分钟左右。真九郎虽然照着做,不过总是会偷偷地睁开眼睛观察四周,看到大家都一脸认真地祷告的样子,就会觉得同学都像笨蛋一样。如果靠祷告就有用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不幸的人,不管我们多么认真地祷告,实际上要加油的是住院的本人、帮忙治疗的医生以及看护的家人吧?而且根本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当时的真九郎认为做这种事真的很无聊。世上并没有鬼魂或幽灵,超能力和预言都是骗人的把戏,UFO也是假的,那时候真九郎正处于觉得否定一切会很帅气的年纪,或许是因为和住院的男生不太熟,所以真九郎才会一派轻松吧?那时候真九郎以为自己的想法很成熟,于是一到下课就马上向银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接着头突然被敲了一下。

银子,好痛喔。」

「要是换成我受重伤,反正又没用,所以你也不会帮我祷告啰?」

「如果是银子受伤的话我会祷告啦。」

「心里一边想着真无聊,然后一边祷告吗?」

「我会认真做喔!」

「那就不可以觉得大家这样做很笨,知道吗?」

「不知道。」

虽然再度被银子敲头,但是当时的真九郎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有点成长的真九郎现在多少能够理解,虽然他从八年前就不曾再向神祷告,却也不会认为别人认真祷告的样子很愚蠢,因为他觉得「祷告」这个行为虽然看不到也无法用言语说明,一切都是在心里进行的行为,不过的确会让人有种神圣的感觉。

看着双手合十并且闭上眼睛静静地祷告的志具原理津,真九郎忍不住在心里回想起以前的往事。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十分宽敞的病房,里面的设备有张大床、茶几、供访客使用的沙发、放置私人用品的橱柜以及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虽然还有专用浴室,不过基本上算是个简朴的房间,房间里只有真九郎、林倩心与坐在床上的理津三个人而已。

理津虽然比真九郎大一岁,小个子的她看起来却像个国中生,或许是在医院里住太久,她的手脚非常纤细,也几乎没有赘肉或肌肉,即使如此,理津的个性还是让她不会有种病恹恹的感觉。

经过几分钟后,祷告完的理津躺在纯白洁净的枕头上,早上以及就寝前的祷告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在医院里这么做并不稀奇。真九郎以前住院的时候,也常常看到周遭的病患正在祷告,大家都一直不停地祷告,希望自己能早日康复或是长命百岁,那时候的真九郎并没有为自己祷告,而是由银子为他祷告。

理津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才注意到真九郎正在身边。

「早安,嗯

理津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你叫做红真九郎吧?那我就叫你真九郎啰!而且你的年纪比我小,所以这样叫应该没关系吧?」

「都可以。」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请不用在意。」

因为他整晚没睡,当然会没有精神。

真九郎稍微瞥向站在身旁的林倩心,她却装作不知情地不为所动。

昨晚真九郎投降后,便受到一连串漫长的调查,虽然真九郎拼命辩解自己是纠纷调解人,只是接住从窗户掉下来的理津,并没有要加害于她的意思,却迟迟无法得到信任。真九郎原本以为林倩心认识自己,应该不需要证明身分,可是他完全估计错误,因为林倩心根本不记得他这个人。当真九郎讲出紫的事件时,林倩心还以刀刃相向,并且带着杀看问道:「你是从哪里偷听到这个情报的!」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真九郎只好露出侧腹上的刀伤,林倩心才说「原来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而终于接受他的说辞,即使忘记对方的脸,她似乎还记得自己下手造成的伤口。

林倩心暂且收起刀,但是她仍然持续质问:

「那么,身为纠纷调解人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出事实。

但是,真九郎并不觉得死脑筋的林倩心会理解。

「怎么了?没办法回答吗?」

林倩心眯起眼睛,当真九郎见到她将手伸向腰间的刀,便赶紧开口解释。根据可信的情报商指出,有人想要取志具原理津的性命,所以想要请她雇用自己当护卫的真九郎才会来到这里。

其实这是狗急跳墙的借口。

林倩心当然问到「可信的情报商是谁?」真九郎一边在心里向银子道歉,一边答道:「是村上银次的孙女。」认识银子的祖父村上银次的人,都知道他是位精明能干的情报商。银子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情报商,也是因为继承祖父的衣钵,虽然村上银次已经在几年前于国外销声匿迹,但是这个名字在地下世界里还是十分管用,如果林倩心只是一般的武术专家,这个解释一定讲不通,不过她是九凤院近卫队的干部,因此林倩心只是惊讶地对真九郎说着:「你的人脉还真是奇妙」并且暂时接受他的说法。

好不容易证明自己清白的真九郎同时也回问林倩心。

九凤院近卫队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倩心则是如此回答:

「这是出自于莲丈老爷的关心。」

九凤院家的情报网深及地下世界,他们也派人暗中监视恶宇商会,才能事先察觉到这个暗杀计划。志具原家是莲丈妻子的远亲,因此莲丈自然相当重视,为了保护志具原家的最后一人,才会派出近卫队以及带刀干部作为理津的随扈。

真九郎听完话后,总算了解露西先前说出「被有点难缠的对手发现」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是指九凤院近卫队,近卫队是个得以佩带枪枝的武装集团,再加上这次还有干部等级的林倩心,光靠法兰克的确是个重担,所以露西才会找斩岛切彦参加,然后顺便当作是真九郎的测验。

那天的屈辱再度在脑中苏醒,真九郎忍不住握紧拳头,但是现在应该优先处理的不是那档事。

今天早上,真九郎为了得到工作而前来与理津会面。

「志具原小姐,其实

「要叫就叫我『理津小姐』吧!我不太喜欢我们家的姓氏,如果要讲那件事的话,我答应。」

「什么?」

「你看起来虽然很年轻,却是个纠纷调解人吧?我已经听林小姐说过你的经历,听说你希望我雇用你。」

「是这样没错

「OK。」

理津用右手的食指及大姆指做出圆圈代表答应。真九郎有点目瞪口呆,不过她好像不是开玩笑的。

这就是志具原理津

本人对从窗户落下一事只以「我在梦游」的理由带过,看来是个相当古怪的女孩,周遭的人似乎都已经习惯她的言行,因此没有人多加过问。

站在身旁的林倩心面无表情,她并没有对理津的决定提出异议,她或许认为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否定吧。

「那就没事啰。」

理津将手放在嘴巴前打了一个呵欠,表达出还想再睡一下的意思。

因为昨晚发生不少事,所以才会睡眠不足吧?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啦~~」

理津躺在白色的枕头上,将棉被拉至下巴,并且有如赶狗似地挥了挥手。真九郎走出病房后没多久,林倩心也出现在走廊上并将房门关上,一片寂静的走廊上完全看不见任何人影。

真九郎继续运转因熬夜而疲惫不堪的头脑开口问道:

「我可以问几件事吗?」

「我的名字叫做林倩心,隶属于九凤院近卫队,阶级是第八级。生日是五月三日,今年十九岁。三围是七十六、五十一、八十,兴趣是看时代剧,喜欢的演员是『隐密武士千人斩』里的佐东刚。还有其它问题吗?」

你还满年轻的嘛。」

「那是感想。你有什么问题?」

「那么近卫队派多少人过来这里?」

「你不需要知道。」

派多少人就要保密喔?

对她而言,个人情报大概比工作相关的情报还不重要吧。

「没有问题的话,就换我说明吧。」

林倩心向真九郎说明,因为怕警察碍手碍脚,所以这件事并没有通知警方,另外也跟医院内部事先说明清楚,让员工们不会出手干涉工作,由于对其他病患是采保密的态度,因此近卫队的大部分人员会在外面戒备,让带着枪枝的黑衣男子在医院内集体行动的确很荒谬,这种判断非常理所当然。

「这里是医院,你的行动记得要低调点。」

「我会小心的请问,那你的佩刀呢?」

真九郎指向林倩心系在左腰上的两把刀如此问道。

「这是装饰品。」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不过,应该没有人敢对她抱怨吧?

「既然是理津小姐的决定,我就不会插嘴,但是如果你扯我们的后腿,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会马上铲除你,无能就是一种毒瘤。」

无能就是毒瘤,这句话听起来真刺耳。

真九郎虽然认为她说的没错,却还是做出反击。

「你不用待在莲丈身边吗?」

「近卫队是充满人才的宝库,根本不用你这种小辈担心。比起这件事,敌方真的是〈断头台〉斩岛切彦和〈大脚〉法兰克·布兰卡吗?」

「是真的。」

真九郎无法说明是本人亲口说出的消息,不过,这点也是运用村上银次的名气才好不容易让她相信。懂得利用他人就是一流的纠纷调解人吗?还是利用他人才是不成熟的证据呢?不论是哪种,真九郎还是很痛恨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无法让人信服。

「斩岛切彦

林倩心握紧刀柄,两支刀鞘不停地喀啦作响,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不过这种举动看起来就是她表达感情的方法。

「姓〈斩岛〉而且名为『切彦』,肯定是本家的直系血缘,我很想见识看看现代的『切彦』到底有多少本事?」

「现代?」

根据林倩心的解说,〈斩岛〉家代代都是由继承杀手家业的人承袭『切彦』这个名字,虽然几乎都是男性,不过也有极少数的女性。

难怪她明明身为女生,名字却叫做切彦

林倩心则是狐疑地看着恍然大悟的真九郎。

「你身为崩月法泉的弟子,又是柔泽红香的手下,竟然会这么无知,不过凭你的力量,这类知识应该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吧

「那个我不算是红香小姐的手下

「总之,别妨碍到我们就好。」

林倩心打断真九郎的话,只是一味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斩岛〉是剑士的敌人,对学剑的所有人而言是最可恨的敌人,如果你妨碍我打倒〈斩岛〉,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剑士的敌人?」

真九郎非常在意这句话的意思,林倩心却没有详加说明,或许这也是对真九郎有百害而无一益的知识吧。

「我的话到此结束,最后有个要求要你遵守。」

「什么事?」

「把手机交出来。」

原来是要没收手机。林倩心并非考虑到手机的电磁波会对病人带来不好的影响,而是不想让真九郎自由地跟外界取得联络,她看来完全不信任真九郎,怀疑突然出现还要别人雇用的男子的确无可厚非,不过,轻易地雇用他的理津也许更不正常。就在真九郎递上手机时,林倩心则是施舍给真九郎最后一次打电话的机会。

要打给谁呢?

真九郎还在惦记昨天的事,所以最想要打给紫,但是确认过手表的时间后,现在差不多是小学的上课时间,她大概没办法接电话吧。

真九郎思考片刻后,便开始按起号码。

「什么事?」

村上银子在电话里也是冷淡对应。

「那个我要请假一阵子。」

「是喔。」

「之后可能会跟你借笔记。」

「嗯。」

有关擅自利用名字一事,真九郎有点犹豫要不要跟银子道歉,不过林倩心就在旁边,说出这些话会很尴尬,所以真九郎打算随便开个玩笑再挂掉电话。该说什么呢?

「那个

「有事就快说。」

银子,我跟你说

「什么事?」

「我爱你。」

「我也是。」

竟然被银子爽快地反击,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正当真九郎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银子在电话的另一头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别说这些无聊事,记得在工作上集中精神。」

「你现在还在生理期吗?」

银子立刻挂断电话。

无计可施的真九郎只好将手机交给林倩心,等这件事结束后才会归还给他,不过这样也好,就照银子所说在工作上集中精神吧!

因为不解决掉这件事,自己就会无法继续向前迈进。

在警备工作中,把握周遭地形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因此真九郎决定到医院内以及四周绕绕。根据银子得到的资料显示,西里综合医院似乎是个仅限家境富裕的人才能够看诊的地方,而继承世家血统的志具原家当然非常富裕。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不仅大自然环绕四周,空气十分清新,由于来往的车辆不多,因此并没有恼人的噪音,非常适合作为疗养的地方。医院内部不仅没有关点垃圾,不论是擦得晶莹透亮的地板、漂亮的大理石墙以及几乎不会晃动的电梯及手扶梯,在在显示出医院的气派程度。为了增加自然采光,窗户随处可见,正门的大厅采用从一楼直贯七楼的挑高设计,天窗则是使用色彩鲜艳的彩色玻璃。空调里散出出微微的薰衣草及柑橘类的香味,将医院里特有的药臭味降至最低,甚至还有游泳池及小型剧场,硬要说有什么问题,大概就是由于优先考量美观及居住性,使得戒备不够森严而已吧。听说只是因为不够美观,因此建筑物的四周完全没有监视摄影机,虽然如此,遇上紧急情况时,院方会关上所有出入口的卷帘式铁门,让人无法从外面侵入,不过真九郎还是搞不太懂,这个系统大概近似于防空洞的功能吧?

林倩心打算利用这个系统,〈断头台〉及〈大脚〉当然是从外面侵入,因此医院的四周便成为近卫队主要的戒备场所,一旦发现敌人的踪影就立即关上铁门,所有的战斗行动皆在屋外解决。只要有铁门,不仅会让入侵内部变得困难无比,铁门也会同时遮蔽窗户,所以一般民众并不会目击到杀戮的场面,的确是一石二鸟的好方法。

真九郎并不反对林倩心的策略,在有病患的医院内打斗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在外解决所有事应该是最妥当的方法。

近卫队仍然正在调查委托恶宇商会暗杀理津的委托人,因此真九郎只有专心保护理津一事可做。

真九郎稍微巡视病房,发现大部分是高龄且卧病在床的病患,虽然其中也有幼稚园年纪的小孩子,不过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插管治疗的病患。

这或许就是医院里会如此安静的原因,而且有些安静过头,即使这里的确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内部却寂静得不禁让人起疑。真九郎走到正门的大厅后,他终于发现原因,原来是因为这间医院几乎没有外来的访客,大厅上的自动门只供职员进出使用。

尽管这些病患的家境相当富裕,来访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明明是住院专用的医院,却鲜少见到探病的民众。

恰巧电梯前有位身着白衣的女性,因此真九郎试探地开口询问,结果只得到「这里虽然没什么人探访,不过这样比较安静,对病患也比较好吧?」此种模棱两可的回应。

真的是这样吗?

安静也是有分种类的。有会让人稳定心绪的安静,也有令人感到寂寥的寂静。

这里的就是令人感到寂寥的寂静吧?

看着明亮洁净却毫无人烟的大厅,真九郎的心中突然冒出此种想法。

〈断头台〉及〈大脚〉什么时候会袭击理津?

真九郎猜想是中午,应该不会是晚上。

两人中握有主导权的是切彦,再加上切彦的个性,总觉得她会在大白天里光明正大地出现,真九郎很难想像她趁黑夜混入医院的样子。

真九郎的右手还在发麻,他有点担心是否能使用角,就算可以启动角,也不知道能否与斩岛切彦分庭抗礼。

看来最后的希望就在九凤院近卫队上。

我还真是会依靠别人

「喂,真九郎!」

陷入沉思的真九郎突然被理津拉了拉耳朵。

「你有听我说话吗?」

嗯,我有在听。」

看到真九郎点了点头,理津才松开手。

真九郎巡视院内一圈后,发现二楼有间咖啡厅,店内的桌椅皆为木制,店内甚至考虑到照明的角度,因此咖啡杯也使用高价的瓷器,总之是间别出心裁的咖啡厅。菜单上只有控制盐分及人工添加物的餐点,但是对于从昨晚就没进食的真九郎来说,这些食物就足以填饱胃袋了。正当真九郎准备享用迟来的早餐时,恰巧被理津发现。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陪我聊聊天吧!」

然后,真九郎只好被迫听理津讲了一个小时的话正确地说,应该是听她发牢骚。「用药填饱肚子的感觉超级糟糕的,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上次的国定假日,医院请某个有名的歌舞伎演员来表演,那出戏真的有够无聊,爷爷奶奶们却看得很高兴,这里根本不是老人院吧!」「这附近都是大自然,我早就已经看腻啰,大自然好烦喔!」「我待在这里已经八年啰!说真的,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监禁凌辱罪吧?」等等。

理津看来平日累积不少怨气,总之一直不停地说话。

「这里没有和我同年的人,不是比我年纪大很多,就是比我小很多。」

因此,真九郎是最适合聊天的人选。

搞不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被雇用的,所以心情变得有点抑郁的真九郎决定询问看看,虽然理津过于轻率地答应雇用而让真九郎脱离险境,却也让他有点无法释怀。

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你为什么会雇用我呢?」

理津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不知为何比出胜利的V字型手势。

「理由有两个。」

「两个?」

「第一个理由,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努力活下去。」

「努力活下去?」

「现在有人想要我的命,虽然莲丈老爷出自好意派林小姐到身边保护我,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有可能会被杀掉,我却完全没有动作,这就和自杀一样吧?所以我才会雇用你。」

「原来如此

「反正都要雇用保镖,早知道就找个像凯文科斯纳的帅哥,不过没鱼虾也好,我就勉强妥协找你当保镖啰。」

那真是多谢。」

真九郎只能以敷衍的笑容回应。

「那另外一个理由是什么?」

「那个下次再讲吧。」

理津突然把话题岔开,再度发起牢骚。

她要说到什么时候啊

真九郎放弃挣扎,并且开始啜饮第四杯咖啡,就在理津挥动红茶的汤匙愤慨地说着「最近的综艺节目有多无聊」的时候,护士刚好过来叫她接受上午的检查,理津只好一脸不悦地挥手赶走护士,并且从椅子上站起身,或许已经看惯她的态度,因此那位护士只能以苦笑做为回应。

「好吧!你等一下再听我说喔!」

穿着拖鞋的理津发出啪答作响的脚步声走出咖啡厅,她的脚步非常轻盈,根本不像是住院八年的人,虽然真九郎不好意思当面问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却忍不住有点怀疑。

为了调整心情,真九郎呼叫店员再点杯咖啡。

真九郎环视咖啡厅内,发现里面只有几位老人而已,有人拿着茶杯不动,也有人一直盯着放在店内角落的液晶电视,还有人默默地动着筷子用餐等等。

真九郎这时终于了解,这里完全没有可以和理津聊天的对象。

就算这里的设备十分齐全,理津会有压力也是无可厚非。

店员替真九郎倒入新的咖啡,真九郎喝了一半后便望向液晶电视,有位女性气象播报员正在播报天气这周的天气皆为阴天,但是星期日有可能会转为晴天。

星期日,那天刚好是紫的教学观摩日。

那家伙还在生气吗

真九郎回想起紫哭泣的表情及责备他的眼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九郎根本没想到紫会对这件事这么生气,更没想到她会哭,仔细想想,这也是真九郎首次让紫流下眼泪。

不就只是小孩子哭而已,就只是小孩子生生气而已。

真九郎却没办法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就连真九郎本人都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完全无法以随便的心态面对紫,自己总是以认真的一面对待她。

小孩子不懂如何抑制感情,因此会毫无虚假地表现出自己的心情,只要高兴就会露出笑容,难过就会哭泣,所以小孩子会哭就是真的很难过,这也代表孩子心中有想要以哭传达的心事,而这些心事只能用哭表达出来。

紫则是以全身表达出她的愤怒以及难过。

真九郎应该要接受这一切。

即使如此,真九郎还是没有好好地跟那孩子道别而来到这里。

只要一想起紫哭泣的脸,脑中就会无法淡忘紫的悲伤表情。

难不成要强忍着这份罪恶感迎战〈断头台〉及〈大脚〉吗?

自己说不定会死掉,如果就这样跟那孩子以吵架收场,一定会留下遗憾。

真九郎看向墙上的时钟,开始盘算从这里到小学的所需时间。

现在还来得及。

真九郎想要暂时离开这里。

于是他向林倩心征求许可。

「随便你。」

可以吗?」

真九郎有点出乎意料,林倩心则是冷淡地回应:「就算你不在,对战力根本没有影响。」或许对近卫队而言,真九郎只是多余的吧。

接下来,真九郎向正在病房接受检查的理津征求许可,虽然在门前被护士阻止,不过从里面传来理津「没关系,让他进来」的声音后,真九郎便打开门。房内摆着数台比真九郎还要高大的仪器,病床则是拉上厚重的帘幕层层包围,从外面看不见躺在里面的理津。仪器上的管子全都集中到病床上,应该是接到理津的身上吧?

真九郎说明来意后,理津的声音便从床上传了出来。

「是很重要的事吗?」

「没错,所以

「是出去见人吗?」

「是的。」

「对你来说,那个人很特别吗?」

特别。九凤院紫在红真九郎的心中是个特别的人吗?

至少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个孩子能够轻易地牵动真九郎的心情,在这个世上就只有她能这么做。

「没错,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当真九郎如此回答,理津便保持沉默,仪器运转的声音在病房内四处回荡,这些声音仿佛正在侵入皮肤的深处似地,只要一直听着这些令人讨厌的声音,似乎连内脏都会变得非常烦躁不安。

好吧。」

理津片刻后才传出回应,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那道声音似乎带有些许寂寞以及懊恼的感觉。

由于理津没有继续开口说话,于是真九郎便行礼走出病房。

赶快出发吧!

那家伙一定正在等我。

人会看场合选择该遵从理性或本能,而对事情做出抉择。

真九郎以理性舍弃与紫的约定而选择工作,那么现在决定在工作中抽空见紫的行动,到底是遵从理性还是本能呢?真九郎从车站跑到小学前,并且在平常都会去的文具店购买弹珠汽水,一边喝着汽水润喉,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或许只是很在意闇绘的话而已。

最好趁早和解,只要迟了一步的话,味道就会有所变化。

真九郎虽然希望能改变自己,却十分讨厌周遭的事物有所变化,他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永远能维持不变。真九郎只为了这个任性的愿望而不惜在工作途中抽身,这份不专业的行动正好证明自己只是个三流的纠纷调解人。

真九郎将空瓶丢入垃圾桶,校门在几分钟后缓缓打开,平时因为混在家长群中会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真九郎都会稍微离远一点,今天真九郎却站到最前面,没多久就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学生群里看到紫的身影,紫和班上的女生们边聊着天边走向校门,紫的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

真九郎不禁松了一口气,便出声叫紫:

「嗨!」

真九郎以格外开朗的语气叫住紫,大概是为了掩饰罪恶感吧。

紫和同学们都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真九郎。

每个人都流露出纯真的视线,脸上皆摆出「这个人是谁」的表情。

真九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仍然决定完成目的。

「紫,我有话跟你说,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

少女们惊讶不已地面面相觑。

她们似乎对真九郎叫住紫的举动感到很意外,因为他们根本不像是兄妹。

紫这名当事者则是不发一语。

身旁某位短发的少女开口问紫。

「紫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

紫则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淡声音如此回答。

紫和同学们抛下不知所措的真九郎迳自走出校门,紫和同学们挥手道别后,便独自在路上走着。

她好像还很生气

真九郎只好搔了搔头,从后面追上紫。

还是好好地跟她说明状况吧!如果不把这件事处理好,就会影响到工作。

真九郎随即追上紫,并且在紫的身边试图向她说话。

「昨天的

紫瞥向真九郎,她的眼神将真九郎脑中的借口瞬间打散。

那是看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眼神。

那是看着不值得理会的人的眼神。

紫并没有生气,她根本毫无怒意,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愤怒的意思,只是充满漠不关心的神色。

刚刚紫说自己「不认识」真九郎。

那并非谎言,而是真心话。

对紫而言,真九郎已经是个「不认识」的人。

真九郎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他无法靠近紫,只能放着紫渐行渐远。

九凤院紫原本就是个面貌端正的孩子,因此只要失去亲切感,脸上就会浮现极度冷漠的表情,这是身为九凤院家子女的骄傲,也是让他人无法轻易接近的特质,她的气度跟真九郎简直就是天差地远。

我一直都是毫无防备地面对这个孩子吗?

真九郎慢吞吞地追在紫的后面。

「喂

真九郎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真是糟糕的声音,为什么自己只发得出这种声音呢?为什么只说得出这种话呢?明明还有更温柔、更亲切、含有更多心意的话想讲出来,却只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冷汗直流而且呼吸困难。

真九郎一边拼命地追逐紫小小的背影,一边在心里思考。

我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无法履行约定而已,这点小事为什么会

真九郎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愕然不已。

只是个约定?

这点小事?

对红真九郎而言,与九凤院紫的约定只是这点蒜皮小事吗?

爽约也无所谓,无法履行约定是无可奈何的。

两人的约定这么微不足道吗?

根本不是。

约定就是非履行不可的义务,不过人生在世,本来就有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履行约定的时候,即使如此,还是必须履行约定。

在单纯且年纪还小的紫心中,「约定」的份量一定比真九郎想像中还要沉重,这也是她十分重视的东西。

真九郎却草率地敷衍应付,这就等同于玩弄她的心情。

当真九郎思考该如何向紫开口时,紫已经来到黑色的车旁,并且走进骑场打开的车门,骑场以身体挡住想要触碰车门的真九郎。

「小姐已经要回家了。」

「骑场先生,拜托你!请让我和紫说话!」

「请您回去。」

「拜托你!」

骑场并没有回应,真九郎不假思索地抓住骑场的肩膀,骑场却不为所动。

手上传来宛如岩石般的重量感。

「红先生,请您回去吧。」

真九郎在静静地低着头的骑场面前握紧拳头。

即使望向车子,也看不见坐在毛玻璃另一头的紫。

干脆尽全力打倒骑场吧

但是,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将紫从车里硬拉出来,然后该说什么呢?

现在的我能说些什么?

该道歉呢?还是说明理由呢?这种时候,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骑场坐上驾驶座,静静地开动车子,看着车子远去的真九郎终于发现到一件事。

原来自己已经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了。

什么都不想地发呆,时间还是会不停流逝。

随着电车摇摆的真九郎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刚刚那件事已经经过三小时以上,和此分开已经度过三小时,被紫拒绝已经过了三小时。即使没什么在动脑,真九郎依然坐上电车前往工作地点,看来自己只剩下对工作的热情,要是连这个都失去的话,自己的存在意义也会跟着消失不见。

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子坐在真九郎的对面,小男孩好像在幼稚园里碰到愉快的事,因此一直夹杂着各种姿势和手势与母亲说话,当母亲笑着抚摸他的头后,小男孩也跟着露出笑容。真九郎很清楚那名小男孩的心情,他知道小男孩现在有多么高兴,却不懂青春期小孩的心情。真九郎无法理解因厌烦父母亲的干涉进而反抗的情绪,因为真九郎踏入青春期前就已经失去家人,因此真九郎只能理解年幼小孩的心情。那时的真九郎不论是吊单杆、跑步或是翻筋斗,总是希望爸妈能一直看着自己,真九郎并非想要得到称赞,只是单纯地希望双打能够看着自己。只要父母亲看着自己,就会让他倍感安心而且觉得很高兴;只要看着自己的爸妈开怀地露出笑容,他就能感受到彼此间的羁绊,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而抛掉心中的不安感,因此真九郎一直都很喜欢学校举办教学观摩。

但是

那个深埋在心里的讨厌回忆再度苏醒。

当时真九郎还寄住在银子家,在美国遇上恐怖分子而失去家人的真九郎回到日本后,周遭的人都对他投以好奇的眼光,面对许久未出现在教室里的真九郎,大家不停地询问他:「那时候有什么感觉?」「是怎么爆炸的?」「你是怎么得救的?」「现场有很多尸体吗?」「尸体会很臭吗?」「你受到什么伤?」「真九郎,让我们看看伤口啦!跟我们说嘛!」

对幼小的孩子来说,国外发生的事件都像是虚构的连续剧般没有真实感,真九郎则是完全不回答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因此全部当作耳边风,但是也有做不到的时候。事情发生在教学观摩的当天,到学校上课的真九郎很快就坐在位子上,一如往常默默地望着前方。对他来说,站在教室后方的家长们跟他毫无关系,吵闹不已的同学们也是一样。

真九郎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说出来的,就在课堂尚未开始前,虽然声音很小,不过真九郎听到有个正在闲话家常的家长开口说道:

那就是从恐怖事件中生还的孩子吗?

真九郎感觉到家长们的视线同时集中到自己身上,即使如此,他还是望着前方不动,因为他根本不想管任何事。如果银子在现场的话,她可能会气得站起来回话,但是当时的真九郎和银子不同班。看到真九郎宛如雕像般闻风不动,班上几个男生便一起围在他的身边,他们似乎因为教学观摩而特别兴奋,只见其中一个男生踢了真九郎的桌子一脚,并且叫出:「喂!幽灵!」幽灵是真九郎的绰号,面对所有问题皆不予回答的真九郎,班上同学们都是这么称呼他。男生们持续一边叫嚣:「没有人来看你吗?」「你在发什么呆啊!快说话啦!」一边踢着桌子,拉住真九郎的头发并且拍打他的头,真九郎依旧不发一语,最后身材壮硕的男生便走到真九郎的面前,刚开始称呼真九郎为「幽灵」的人就是他,他是个只要不高兴就会拿真九郎出气的男生。「幽灵,我拿个好东西给你看。」那个男生说完后,就翻开一本周刊杂志给真九郎看,眼前的报导大大地写着『禁忌照片大公开!』几个大字,下面则是印有好几张黑白照片,那是恐怖事件中被害者被埋在石堆下的照片。「恶~~有够畸形!」「别这样啦!好恶心喔!」「都被压得乱七八糟啰~~」那个男生完全不理会皱眉的同学们,将周刊杂志放在真九郎的桌上,并且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他:「你看,这是不是你爸爸妈妈?」照片中有块巨大的水泥瓦砾,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部分上半身及左手臂,照片旁并没有任何解说。那个男生也许只是任意指张照片随口说说,不过真九郎仍然记得家人当天穿的衣服,他曾经看过尸体手上戴的手表,真九郎确定那个人就是母亲。「既然没有人会来看你,你就拿着这张照片吧!听到没?」那个男生拍着真九郎的肩膀偷偷窃笑,真九郎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之后做出什么事。真九郎站起身,并且扑到那个男生的身上,那时的真九郎还不知道正确的握拳方法,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让真九郎只要稍微使劲,就会全身疼痛不已,即使如此,真九郎还是持续殴打他,身材高大的对方却轻易地反击,而家长们则是窃窃私语:「一定是在事件中撞到脑袋,才会变得那么残暴」「可以把他送到育幼院吗?」「如果他带坏我们家的小孩,谁要负责啊!」对方一边笑着,一边不断痛殴真九郎,其他男生也加入其中,女生则是在一旁叫骂与欢呼,虽然真九郎完全居于弱势,他仍然努力拳打脚踢的揍回去,但是当时真九郎真的想要痛扁一顿的对象,并不是那个说话冒失的男生,也不是在一旁起哄的同学和家长。究竟在怎么做,才能打坏这个世界呢?我该怎么做?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事?我该怎么办才好?真九郎觉得失去家人的自己既凄惨又低劣,是个没有办法在世上容身的没用累赘,然而崩月家的人却帮助自己,翌年夕乃出席教学观摩时,真九郎高兴得几乎快哭出来了,勉强稳下心绪的真九郎总算又得到活下去的勇气,所以对小孩子来说,有人带着关爱的眼神看着自己是件非常重要且必要的事。

那么,紫的内心又是什么情况呢?莲丈把紫关在里之院里,紫根本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一般家庭的亲爱之情,即使没说出口,她还是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拜托真九郎来学校看看自己,紫正在盼望真九郎能代替家人看着自己。

然而,真九郎却完全背叛紫的期待。

「我到底在做什么

真九郎将紫从里之院里拯救出来,因为他希望紫能得到幸福。自己为什么会让她哭泣呢?为什么会伤害她呢?真九郎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明明心里懊悔不已,却无法回去跟紫道歉,这种毫无气魄的自己真是不可原谅。

电车缓缓地驶入车站,并且有如催促真九郎做出决定似地打开车门,真九郎稍做犹豫几秒钟后,便以手压住即将关闭的车门下车。

我在逃避紫吗?还是在面对工作呢?

真九郎分不清楚究竟是哪边。

此时,真九郎背后的车门应声关上。

这道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就像截断真九郎的后路似地。

「真九郎,你的脸色看起来比我还糟糕耶!」

理津一见到回到病房的真九郎,随即说出这些话并且露出笑容,虽然理津不停追问原因,但是真九郎全都含糊地带过,随后便行个礼走出病房,数台仪器宛如跟真九郎换班似地被搬进病房里,开始检查理津的身体。

真九郎没有看到林倩心,于是向附近的黑衣男子询问她的行踪,得知她正在跟九凤院家进行定期的联络工作。身为近卫队的干部,似乎有向上头报告详情的义务,真九郎开始思索她是否会跟莲丈提起自己的事。

在真九郎离开的这段期间内,状况完全没有改变,而且没有任何异常状况,真九郎非常庆幸这段时间内没有发生事情,要是理津在这段期间内被杀害的话,真九郎或许会厌恶自己到极点吧。

为了让头脑冷静下来,真九郎决定到医院外面稍做巡视,也许是昨晚熬夜的影响,现在脑袋和身体都沉重不堪,光是回想起数小时前的事情就会引起剧烈的头痛,本能似乎正在提出「别想起刚刚的事!快忘掉!」的诉求。

真九郎赶紧结束巡视,回到病房稍微观看理津的状况,发现她刚好检查完毕,并且躺在大枕头上向真九郎招手。

「过来这边。」

「什么事?」

又要发牢骚吗?真九郎认为这样也好,因为他刚好想要解解闷。

于是真九郎走到理津的身旁,理津则是露出调皮的微笑。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好东西?」

「这是平常很难看见的东西喔!保证会让你吓一跳。」

说完后,理津便将手伸向睡衣的钮扣。

真九郎慌张地想要转移视线,理津则是笑着「啊~~跟你想的不一样啦!」如此解释。

「我没有暴露自己的裸体给别人看的兴趣,现在不是那个意思啦。」

「可是

理津无视于惊慌失措的真九郎,继续解开扣子并且拉开睡衣。

真九郎顿时屏住呼吸。

「怎么样?很夸张吧!」

理津的身体上挂有无数伤痕,那些并不是普通的伤痕,而是被重复切开又缝合的痕迹,开刀过度的肌肤已经呈现混浊的暗褐色,甚至有点扭曲变形,然而脖子以上却毫无伤痕,此种强烈的对比更加突显出伤痕的惨状。

「看到这些伤痕的人都会被吓到喔。」

理津不禁笑出声,而伤痕则是随着她的笑声上下起伏。

「这个就是在八年前,我被卷入某个混蛋在机场引起的事件中受伤的痕迹。」

八年前在机场发生的事件。

难不成

理津看着真九郎惊讶不已的脸,便点头表示真九郎心中想的是「正确答案」。

「我当时也在那个机场里面。」

理津继续述说距今八年前美国发生的国际机场爆炸事件,理津也在那个出现大量死伤者的地方,当时的她才九岁,就在享受完睽违已久的家庭旅行而准备回国时被卷入事件中,然后不幸失去双亲,只有自己侥幸存活下来。

「我马上就知道你是从那个事件中存活下来的人,因为你的名字很少见。」

事件发生后,不只是牺牲者的名字,连得救民众的姓名都被公布出来,当时生还的孩童并不多,而且日本人更是少数,因此理津还记得当时的名单里有「红真九郎」这个名字。由于当时真九郎拒绝碰触任何有关事件的消息,因此完全没有观看报纸和电视,如果当时稍做过目的话,说不定也会在和自己同是生还者的日本儿童名单里,发现「志具原理津」这位少女的名字。

「我会雇用你的另一个理由就是这个。我和你当时都在现场,然后我待在这里,而你正在从事纠纷调解人的工作,我认为这个发展很有趣,所以才会雇用你。」

很多人的命运都在那天的那个地方完全走样。

真九郎与理津都在这条命运的洪流中,就连现在也是一样。

「应该说我很幸运,因为我家还算有点财产,所以我能够继续活下来。我身体里的内脏全都换成人工内脏或是别人的,里面已经几乎没有原来的器官,就像是个小小的改造人一样。因为过度改造的关系,所以只要一天不保养就会失去平衡,一旦忘记保养,内脏就会发动叛变,生命机能也会跟着停止。」

所以理津只能留在这里。

这八年来只能住在这里。

「真九郎。」

理津扣上睡衣的扣子后,有点疲倦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对着呆呆地站着不动的真九郎问道:

「八年来,你过得很幸福吗?」

真九郎张开眼睛时,眼前只是一片黑暗,赶紧起身寻找光源的真九郎看到紧急照明灯的灯光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对了,我正在正门大厅的沙发上睡觉。现在到底几点?喉咙好渴,而且全身汗流浃背,于是真九郎将毯子放在沙发上,起身前去寻找洗脸台。湿答答的鞋底时常黏在地板上,真九郎一边觉得非常难以行走,一边继续前进。他下意识地走上七楼,来到理津的病房前,真九郎将手放在门上,静悄悄地打开门,随即看到在这间宽敞房间的正中央有张大床,茶几上的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理津还醒着,有个人坐在她身旁的圆椅上,真九郎发现坐在圆椅上的是银子。正当真九郎打算询问银子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时候,他注意到躺在床上和银子说话的人并不是理津,而是真九郎本人,红真九郎正躺在床上,于是真九郎回到走廊上,转头查看病房的名牌,上面写着『红真九郎』。真九郎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梦,至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梦,此时真九郎的意识回到病床上,身旁的银子难过地看着自己。真九郎为了缓和两人间的气氛,因此向银子诉说刚刚的梦,他开始说着从瓦砾下被救出来后,自己认识一位名为柔泽红香的女性,在她的引导下学会崩月流的功夫,虽然修行十分严苛,但是崩月家的人都很亲切,所以自己总算能够苦撑过来,接着成为纠纷调解人。真九郎对银子说着「很棒吧!」并且露出自负的笑容,银子也跟着说「很棒呢!」而回以微笑,真九郎便继续述说自己认识九凤院家的女儿,和她的感情变得很好,她是个既聪明又乖巧的小孩子,我却不小心伤害她而让她哭了,她好像很讨厌我,而且没办法跟她和好,我好想跟她和好喔!好想跟那个孩子和好喔!

喉咙卡着痰的真九郎忍不住开始咳嗽,虽然他想要调整急促的呼吸,却仍然咳个不停,于是银子将手放在真九郎的后脑勺边喂他喝水,其实真九郎想要靠自己喝水,但是他做不到,因为被瓦砾压碎的手脚已经救不回来了,真九郎已经无法走路,也无法自己从床上坐起身,但是他并不难过,因为只要这样度过八年,就算讨厌也会习惯一切。虽然真九郎的话还没说完,银子却看向手表并且站起身,穿着高中制服的银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而真九郎无法成为高中生,只能躺在病床上迎接自己的十六岁。真九郎会一直在这里,不论现在或是直到未来,将会一直躺在这里。银子关掉茶几上的灯,并且缓缓离开床边,真九郎则是一直盯着银子的身影。今天是最后一次,银子已经不会再过来探望自己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根本没有余力照顾一个永远无法痊愈的人。这样就好,我只要一直做梦就好,至少梦里的我还能自由活动,梦里的红真九郎还会使用崩月流的武术,从事纠纷调解人的工作,帮助有困难的人并且严惩坏人,所以我继续做梦吧

于是,真九郎闭上眼睛。

真九郎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一双长腿,视线逐渐往上移动后,随即见到一张眼睛细长的东方女性脸孔。

原来是林倩心正在低头看着自己。

奇怪?

真九郎轻轻地摇了摇头,环视四周确认现状。

这里是西里综合医院的正门大厅,真九郎刚刚在此处的沙发上睡觉,他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中午,外面的天气则是阴天,身旁的空气感觉有点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于是,真九郎将记忆串联起来应露西的邀约出席并且接下切彦的战书,接着伤害紫而让她哭哭啼啼地离开,还被她讨厌,然后昨天晚上理津提起八年前的事件。

脑袋既沉重又闷热,记忆宛如装满泥浆似地无法整理,眼前的东西看起来也有点歪斜。

「你在想家吗?」

听到林倩心带点轻蔑的声音后,真九郎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泛出泪水。为什么刚刚自己会哭呢?

「我昨天说过无能就是毒瘤,你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会让士气下降,不想做就滚回去!」

回去?」

要回哪里?

对真九郎而言,哪里才是能够回去的地方呢?

既不是五月雨庄,也不是崩月家,世界上已经没有等待真九郎回去的家与家人,所以真九郎已经无法回去,永远都没办法回去。

以手擦掉眼泪后,真九郎抬头看着林倩心问道:

「这里是现实世界吧?」

林倩心只以一记重击做为回答。

真九郎突然被刀鞘击中脸颊,他踉踉跄跄地扶着沙发勉强撑住攻击。

「会痛吗?」

会。」

脸颊痛得发热。

好痛,所以这里是现实世界,原来梦与现实世界的差别只在于痛觉的有无。

林倩心似乎看不惯垂头丧气的真九郎,于是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向走廊,真九郎虽然想要追上她,却绊到脚而倒在沙发上。

真九郎认为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恶梦,虽然无法回想起详细的内容,不过或许这样比较好。

脸颊还很痛,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即使知道这就是现实,为什么完全没有高兴的心情呢?

那天是真九郎从事纠纷调解人以来最没有意义的一天。

真九郎整天都在思考空气很干净、天气很冷或是肚子有点饿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不觉天色就已经接近傍晚时分。真九郎在咖啡厅用完餐后,再度坐在空无一人的正门大厅沙发上,他几乎没看到出来走动的病患,真九郎不禁在心中思考,定期检查和服药或许就是夺走病患们行动力的最大原因。

林倩心先前告诉过真九郎,住在西里综合医院的人几乎都是没有希望康复的重度病患,这里就像是安宁疗护机构一样,虽然有人陆续住进来,却没有人离开这里,病患都会在短短几年内离开人世,而理津则是已经在这里居住八年的老病患。

也许是因为家庭因素或是已经道过别,因此鲜少见到探病的家属,看来现实世界里根本没有连续剧里的亲情或爱情。

银子的资料上并没有详细记载恐怖份子攻击机场的事件,真九郎多少能猜得到原因,她应该是刻意隐瞒这段过往,最近真九郎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件事,若是前几年的他,光是听到有关这件事的消息就会怕得流出眼泪。

真九郎眼神呆滞地看着墙上的时钟,虽然时间允许,但是真九郎并没有过去接紫下课,理由非常简单,因为他很害怕,如果紫又做出拒绝的举动,真九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又怎么样?

有什么关系?只是失去一个朋友而已吧?

根本不用那么在意那个小孩子。

真九郎的内心深处一直传出此种心声,那一定是心里最冷漠的部分所说的话。那不是很重要的大事,别管这种小事,专心工作比较重要。

没错,这并不是很重要的大事。话说回来,真九郎与紫原本就是地位悬殊,九凤院紫是九凤院财团的独生女,前途一片光明璀璨,真九郎的未来却是连近几年都无法预测的未知数。真九郎说不定会栽在这次的工作上,人生就此划下句点,即使这次幸存下来,也有可能在下次的工作中丢掉小命。我真的有办法继续跟紫交往下去吗?就把这次的事当作是个好机会吧!即使彼此出现距离,即使见不到面,紫也不会因此而消失不见,当那孩子遇上困难时,我还是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在暗地里帮忙也可以,见不到面或是无法说话根本没关系。

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这样说服自己呢?

混帐!」

真九郎不禁对自己破口大骂,他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真九郎多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紫。

真九郎认为自己与紫之间存有某种羁绊,彼此间已经产生出羁绊,真九郎在八年前失去血缘相互牵系的家人,因此只要感觉到与某个人产生感情时,他就会高兴得无法自拔,并且忍不住依赖对方,而且是不像样地依赖对方,因为真九郎不这样做就没办法活下去。

真九郎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并非真九郎陪伴在紫的身边,而是紫伴着真九郎走过一切。

自己真是没出息,这样还能活到十六岁?这样也算是纠纷调解人吗?真是笑掉大牙。

就是因为自己这么没有用,所以这种结果真是太适合自己了。

真九郎如此自嘲,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笨蛋。

像自己这种既没用又无药可救的家伙,那个孩子根本不必一直待在身边,宛如林倩心所说,自己是个有害的毒瘤,无能的自己对那孩子而言是有害的,所以为了那孩子着想,现在这样是最好的选择。

那我该怎么办?

这根本不重要!

无法入眠的夜晚就像是恶梦一般。

真九郎十分疲惫却睡不着,只好躺在沙发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医院内除了紧急照明设备外,所以电灯皆已熄灭,虽然护士中心有护士值班,医院外则有近卫队巡逻,医院内却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正门大厅的暖气在夜间已经关闭,因此不活动身体的话,寒气就会袭卷全身,所以不如起来走走还比较好,于是真九郎从沙发上站起身。

此时,他突然听到微弱的金属碰撞声。

真九郎随即压低身体,采低姿势沿着墙壁移动并且侧耳倾听,他望向声音的出处,发现紧急照明灯下方的门慢慢地敞开,现在是深夜时分,既非员工或病患外出的时间,近卫队的巡视工作也仅限于医院外面。

那么会是谁呢?

真九郎的预测虽然是白天,不过也不敢断定切彦等人不会采取夜袭。

真九郎一边提高警戒,一边将手伸向就近的紧急电铃,最后却没按下,因为一个认识的人正从逃生门中走了出来。

那是穿着睡衣的志具原理津。

「理津小姐,为什么这么晚

理津立刻将食指抵在嘴前,「嘘~~!」地要真九郎安静,接着向四周东张西望后,便小声地说道:

「安静一点,如果被发现会被骂喔。」

「但是,为什么样这么晚

理津再度「嘘~~!」地要求真九郎安静。

理津对乖乖闭上嘴的真九郎如此说道:

「你是我雇用的保镖吧?」

「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

理津扬起嘴角露出奸笑,并且命令真九郎:

「那就陪我出去吧!」

两人从医院搭上三十分钟左右的计程车,来到古老民房罗列的寂静住宅区,由于现在是深夜,因此除了偶尔会出现酒醉的年轻人之外,四周人烟十分稀少。真九郎暗自庆幸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万一被警察发现就会变得很麻烦,即使是基于理津本人的希望,不过真九郎将病患从医院里带出来仍然会闹出问题。

「哇~~这里完全没变耶!」

郁闷不已的真九郎与欣喜若狂的理津形成强烈的对比。

理津走在真九郎身旁,带着怀念的神情四处张望周边的景色。

心情也太轻松了吧

真九郎忍不住转向身旁,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九郎听从理津本人的要求带她到这个地方。要溜出医院当然不轻松,真九郎可是使用只有少数员工知晓的逃生通道,又打倒几名近卫队的人才成功离开医院,要是被林倩心发现,肯定无法如此顺利吧?但是她刚好正在跟九凤院家进行联络,理津对于定期的联络时间了若指掌,因此算准时间后才采取行动,所以理津算是主嫌,而真九郎则是共犯。

「啊~~那家店倒掉啰~~反正东西不好吃,倒掉也是应该的吧!喔!那里也

「理津小姐,请穿上这个。」

真九郎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兴高采烈地四处指指点点的理津肩上,虽然理津在睡衣外披上一件轻薄的开襟毛衣,不过还是无法抵御冬天夜晚的寒冷。

理津有点吓了一跳,接着点了点头说:「对喔,今天晚上很冷吧。」

反应真奇怪。

理津对摸不着头绪的真九郎做出解释:

「我从很久以前就感觉不到冷热了。」

虽然理津看起来活力十足,简直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健康的人,实际上她却需要仰赖定时服药及检查取得平衡以维持生命,感觉不到冷热大概是治疗产生的副作用吧?即使如此,她居然还有体力外出,也许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力支撑身体。

让身为重病患者的理津在晚上外出其实非常不合常理。

真九郎明白这点,却仍旧选择协助理津,或许是同情心使得他这么做的吧?

这一带似乎是理津与家人以前住的地方。八年来理津一直待在医院里,从来没回过家,所以就算时间不长也没关系,理津非常想要回家看看。真九郎无法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因为真九郎十分了解这份想要回家的心情。

理津一边用手指摸着真九郎为自己披上的外套,一边发出深表佩服的感叹声。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生呢连这个任性的要求都肯帮忙,明明人这么好,居然会被女朋友甩掉,这个世界好残忍喔!」

「什么?」

「看你昨天回来时心情差到极点,不是因为被女朋友甩掉吗?」

「不,她不是女朋友,而且与其说是被甩掉,其实是吵架

「有可能和好吗?」

大概没办法吧?因为真九郎今天没有向紫道歉。

真九郎选择逃避,逃避问题与困难。

以及逃避那个孩子。

理津看着沉默不语的真九郎,微微地露出笑容。

「嗯~~你们看来进展得不错嘛

理津轻快地小跳步前进,看起来完全不像病人。

两人行走一阵子后,理津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一间独栋的宅第,那间房子虽然不甚气派,不过仍然是间传统气息浓厚且古色古香的建筑物。

「这里就是我家。」

门牌上写着『志具原』,理津从睡衣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

「真九郎,推开门吧。」

真九郎推开大门,理津便从旁进入院子里面。

在云间浮沉的明月照亮宽广的庭院以及一栋两层楼的房子,由于她的双亲及祖父母皆已离开人世,房子早已人去楼空而显得一片漆黑。理津踩着落叶慢慢地环绕庭院一圈,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真九郎,谢谢你陪我过来这里,托你的福,我才能实现一直很想回来的愿望呢!」

「请问,难不成

真九郎到医院的第一天,理津正想要从窗户跳到外面。

难道你想要独自过来这里吗?

当真九郎提出这个问题后,理津便老实地承认。

「因为看电视上或电影里演的都很简单嘛,我才会以为自己应该也办得到,所以我就尝试看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继续追究这件事,似乎因为理津至今也做过类似的事。

真九郎对她的大胆举动感到有点惊讶,理津则是毫不在意地用手敲了敲自己坐着的石头。

「我记得很清楚,我曾经撞到这颗石头。小时候的我在这里跑来跑去,结果地上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所以有点滑滑的,我不小心滑倒,就这样滚滚滚,然后碰地一声撞上石头。当我嚎啕大哭的时候,爸爸赶紧飞奔过来抱住我,妈妈则是脸色铁青地大叫:『赶快叫救护车!赶快叫医生过来!』而引起一阵骚动呢!还好我只是头上撞出一个大包包,五分钟后又开始活蹦乱跳。因为妈妈是个对宗教很虔诚的人,所以她认为这是上帝的保佑,从此以后,她就要我养成早上和睡前都要祷告的习惯,而这个习惯也持续到现在。」

理津带着念旧的神情抚摸石头。

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片刻后却突然消失。

真九郎,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

「就是被压在瓦砾下的时候,你在一片黑暗中想着什么事?」

原来是指那天的事。

八年前的那天。

理津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

「我刚开始想着『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

「我也一样。」

「然后我开始祈祷,希望能够得救。」

「我也是。」

「不过,我是祈祷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我能够得救就好喔。」

「虽然我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我其实还挺聪明的。那时候的我知道机场发生爆炸而崩塌,知道自己被埋在瓦砾下,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被埋在下面,我还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得救。我很讨厌死掉,我非常怕死,真的很害怕,我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死,所以我拼命向上帝祷告,就算其他人死掉都没关系,请你一定要救救我

真九郎沉默不语,理津则是在一旁露出自嘲的微笑。

真九郎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正在祈祷与期待什么。

他希望再和大家见面,我想要再见到爸爸、妈妈、姐姐还有银子,想要再见到大家就是真九郎的愿望,不过几乎没有实现。

那时候,被埋在瓦砾下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正在祈祷吧?

祈祷自己、家人、情人以及朋友能平安无事。

上帝究竟是依照什么基准救人的呢?

「最后我总算得救,上帝听到我的祈祷而实现我的愿望,虽然我的身体疼痛不堪,我还是很高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原来上帝特别偏爱我,谢谢亲爱的上帝!」

理津张开双臂,并且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

她的笑声渗入寂静的庭院,有如溶解般逐渐消失不见。

接着,理津再度面无表情。

「然后等到稍微平静下来后,我才想到

爸爸和妈妈平安吗?

他们有顺利得救吗?

一定有吧?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在同间医院里呢?

四周充斥着理津完全听不懂的英文,最后则是由大使馆派来的日本人告诉她,而且是亲切地说出双亲没有得救的事实,她的双打为了保护理津而被瓦砾压死。

「那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希望我能得救,他们在那片黑暗中为我着想,希望我能平安无事,所以舍身拼命地保护我。」

理津抬头望着房子。

那栋冰冷的房子现在已经空无一人,这是她曾经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温暖家庭。

「俗话说得好,人一旦走投无路就会露出本性,只要陷入窘境时,就可以看出那个人平时隐藏起来的本性,也就是说

理津的脸突然变得扭曲不堪。

她的脸上夹杂着悲伤、愤怒以及后悔的神色。

「爸爸和妈妈用生命表现出他们对我的爱,身为女儿的我却只想到自己,这就是我的本性,志具原理津就是这种人。」

理津带着恨意,不断踩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其实我也很爱爸爸妈妈,真的很爱他们,不过那都只是表面上的虚假谎言,我其实是个既自私又差劲的人。」

因为年纪还小,因为还只是个小孩子,所以无可奈何。

虽然可以用这种理由改变想法,可以因此停止思考,她却没有这么做。她不容分说地将自己的本性呈现出来,她已经对自己这个人感到绝望了吗?

真九郎下意识地搓着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股寒意,四周变得越来越漆黑,庭院里的落叶也被夜风轻轻地卷起。

理津则是在冷风中平静地继续述说:

「我一直哭泣,接着开始憎恨犯人,全都是那家伙的错,我想要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他的身上,却不知道他是谁。」

理津曾经雇用各方人马协寻犯人,应该有不少人都跟她一样吧?牺牲者的家属都想知道到底谁是犯人,并且想得知犯人究竟有什么目的,真九郎也曾经拜托银子帮忙调查。

当事件发生后,立刻有数个恐怖组织发表声明,警方也逮捕到几个犯人依法处刑,却没有抓到主嫌,只有那个策划且指挥一切的主嫌没有落网。主谋者不论名字、年龄、国籍或性别皆不明,现在仍然是头号悬赏要犯,却没有流出任何相关的照片,就连柔泽红香都抓不到犯人,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难以应付的歹徒。

这就好像恶势力在这个世界中比较强大吧?

九凤院紫曾经说过这句话。

现在的真九郎认为她的想法相当正确。

这个世界一定是恶势力比较强大。

「就算憎恨犯人,却还是找不到他,警察和媒体也都相断放弃,而我则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日复一日地让药品流入身体里,我认为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惩罚,这个身体就是赐给自私又愚蠢的我的惩罚吧?原来应该受罚的不只是犯人而已

理津宛如正在确认伤痕似地,隔着睡衣触摸自己的身体。

「真九郎,真的很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啊这没什么

「我已经没办法离开那间医院了。」

没办法离开?」

「我们家已经和医院签约,要医院别让我外出,签约的人是我的爷爷。」

「为什么会这样

「国为他说我很肮脏。」

理津看到真九郎说不出话的表情,便轻轻地笑着述说来由。

理津经过数十次的手术后,祖父母终于来看她,现津记得当时两人的表情,两人看到全身不断被切又缝、身上接着好几根管子并且一直吐个不停的理津时,无法隐藏的厌恶感便浮现在脸上。当理津一伸出手,祖母马上就倒退数步,后来似乎很在意旁人的眼光,才赶紧露出亲切的笑容握住理津的手,不过是隔着手帕。此时的理津已经不能生小孩,也已经不能招赘或出嫁,既然如此,祖父决定让理津在医院里度过下半辈子,并且向亲戚领取养子继承衣钵。理津才理解到,这就是传统世家的做法,原来这就是志具原家的做法。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不过真是出乎我的预料,把我送进那间医院时,他还说这里离家很近,我们随时都能过来看你结果他们根本没来过。」

真九郎突然想到医院里在紧急状况下会关闭的卷帘式铁门,说不定除了防盗用途,也有防止病患逃走的作用。医院四周的民房很稀少,路上也几乎没有车子通行,这种地理环境难道是要让病患难以逃跑吗?那间过于寂静的医院是这种地方吗?还是,这些只是真九郎想太多而已呢?

理津一边看着哑口无言的真九郎,一边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总而言之,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什么?」

「反正我快要死掉了。」

「这种事

正当真九郎准备否定时,理津则是「啊你不要误会喔。」笑着如此说道。

「我不是不信任你和林小姐,和这次的事件完全没关系,而是我的身体已经没办法继续撑下去,虽然医生说现在还没有问题,不过身体改造成这样还能撑八年,已经算是奇迹了。而且身体是我自己的,我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所以我已经活不久了。」

「可是

「差不多该回去啰!林小姐一定会很生气。」

理津硬生生地打断话题并且站起身。

接着瞥向房子最后一眼,便闭上眼睛在胸前交握着双手。

她正在向上帝祷告。

真九郎看着她的样子,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理津说自己已经快要离开人世,她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感,或许是八年的时光让她克服小时候那股发自内心的畏惧,也或许是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理津究竟向上帝祈祷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