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吁——」
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不管再怎么难受,他都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停下脚步就意味着死亡。
森林里有着许许多多危险的动物,例如狼与熊,另外尽管机率极低,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遇到西伯利亚虎,所以为防万一,大人都会教导孩子们各种因应之道。而且这里的危险不只来自动物,要在高纬度针叶林地带严苛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就得学会非常多的知识技能,这些都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智慧结晶。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啦。」
然而大人全都死了。父亲跟母亲都在自己的眼前死了,少年所崇拜、那位全村最聪明最强悍的青年也三两下就死了。连自己喜欢的女生都救不了,前人的智慧根本派不上用场。
少年听见了一阵拍动翅膀似的声响,左右两边的树林间有着红色的光点在闪烁。
「咿!」
少年因为过度恐惧与震惊而摔倒,整个人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直滚了十公尺以上的距离才总算停住。少年想要站起,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染成一片红。
「咦,奇怪?」
少年赶忙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身上到处都有红色的痕迹。接着赶紧摸摸身上,却没有哪里会痛,会是寒冷导致痛觉麻痹吗?
但少年很快就发现到那并不是自己流的血。视线稍微往前一转,就看到被大卸八块的动物尸体,将纯白的雪地染成一片鲜红色。详细的数目他算不清楚,只见地上横尸累累,死掉的狼肯定不是只有一两匹。
或许是恐惧让神经变得比平常更敏感,少年感觉到背后有东西,赶忙连滚带爬地转过身去。
眼前有着一座透明的玻璃工艺品,外型会令人联想到花蕾,不同于花蕾的地方则是它几乎跟人一样高。布满整个玻璃内部的一种毛细管似的红色线条往中心汇集,形成一个较大的红色光点。
「啊!啊!」
少年连滚带爬地逃走,不,应该说是想要逃走。然而事实上他却几乎完全没有移动,只不过是在跌倒的地方挣扎而已。
花蕾缓缓张开。从那硬质的外观,很难想像开花的过程会这么柔软。当花蕾完全张开,就成了一朵直径将近三公尺的巨大花朵。
花瓣开始旋转。有着双重构造的花瓣分别以顺时针及反时针方向旋转,逐渐加快速度。小角度倾斜的花瓣产生浮力,让这朵直径将近三公尺的玻璃花轻飘飘地浮上空中。
花瓣破风的声响听起来很像拍动翅膀的声音。花朵微微倾斜,慢慢靠近少年。红色的飞沫洒在少年脸上。染红花瓣尖端的,自然是村人与狼的鲜血。
花蕾张开后直径长达三公尺的花朵实在太大,难以在少年奔逃的树林中前进,但花朵并没有被坚硬的杉树所阻挡。只见花瓣的刀刃埋进树干,轻而易举就将之一刀两断,让巨树应声倒下。
接着又有两株杉树走上同样的下场,玻璃花朵终于逼近到少年面前。
眼看少年的血肉将花瓣染成更为鲜艳的红色,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卯足最后几分力气,起身猛力奔跑。听着振翅声从后逼近,心脏跳得几乎都要破裂,脚下也绊了好几次,但少年仍然没有跌倒,实在堪称奇迹。
前面已经看到树林的尽头,只要跑出树林就一定可以得救。只要跑到树林外的雪地,就一定可以得救。少年死命抓住这毫无根据的一线希望不放,因为要是不这么做,自己一定会当场放弃一切,停下脚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振翅声似乎远了一些。
——我会得救,我一定会得救。
跑出树林了。树林外应该是一片广大的雪地,脚步自然停了下来。然而树林外却没有剩下一丝少年所熟知的世界。
那儿有的不是雪地,而是一个大得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座山的透明结晶。结晶中央有着红色光点在闪烁,往外延伸出无数条既像血管又像电线的红线。尽管尺寸跟形状不一样,但可以肯定这些生物跟攻击少年村庄的玻璃花是同类。
巨大的物体缓缓前进。整座山都在动。山的周围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许许多多前所未见的生物。所有生物都由透明的身体,身体中心的红色光点,以及从中心往外延伸出的无数红线所构成。
从眼底直到地平线,都被大丛红光掩盖,少年根本看不出这恶梦般的光景倒底延伸到多远,他根本无路可逃。
「啊……啊……」
茫然自失的少年被巨大的花朵团团围住,他的命运已见分晓。上帝为他定下的命运,就是死在绝望之中。
花朵一齐朝少年冲去。就在连大树都能斩断的花瓣即将触到身上之际,少年的耳中却听到了一句违抗上帝旨意的话。
「趴下。」
这个声音温和中蕴合有不容违抗的力道,让少年不及细想就乖乖遵从,接着花瓣的刀刃就从他头上擦了过去。
眼前多了个人影,是一名陌生的女性,只见她一头亚麻色的长发随风飘起。不对,真的是这样吗?她头发飘动的方向似乎逆着风?少年无法将目光从这不可思议的光景中移开。
面对异形的怪物,外表文静的女性却丝毫不显退缩,只微微眯起了翡翠色的眼睛。右手忽然举起的动作,更是有着少年从未见过的优雅气质。
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少年完全无法理解。看到花瓣接二连三碎裂落地,少年唯一了解到的事实,就是眼前这位女性破坏了转眼之间就毁灭自己村庄的奇妙花朵。
「我们该跑了。」
刚意识到自己被这名女性抱起的那一瞬间,少年已经身在空中。他来不及意识到女性已经高高跳起,只觉得惊奇一个接着一个发生。
「真没想到……那种生命体的势力已经扩大到这个地步了。」
看到这名女性那充满悲壮神情却又仍然极为美丽的侧脸,少年一时间忘了先前的恐惧,想起了以前在正教会里看过的圣徒画像,只觉得她一定是活圣女。
两人逃开的背后,只见整片大地都被蠢动的神秘红色光点淹没。
这种奇妙的生命体,是在距今二十年前诞生的。
过去有位天才科学家名叫索尔盖·伊瓦诺夫。
在冷战时代被誉为苏联疯狂头脑的男子伊瓦诺夫,当时堪称是疯狂科学家的代名词。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赋够高还是个性够疯狂,他发现并理解了当时还没没无名的峰岛勇次郎所具备的才能。
伊瓦诺夫看出勇次郎确有过人的才能,暗中解析他放流出来的几项加密过的情报——当然严格说来这些情报并没有经过加密,只是以勇次郎自成一格的文法写成——并进行实验。然而不管怎么实验,大部分的内容都以失败告终。
但其中却有唯一一个成功案例。尽管不是亲手完成,但峰岛勇次郎众多发明之中的第一个成功案例,就在无数凄惨的人体实验之后诞生了。成功的实验体是一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美丽女子,这名实验体所带来的惊人战斗力与可能性,让伊瓦诺夫深深着迷,带着唯一成功的实验体投奔日本,终于见到了勇次郎。
然而伊瓦诺夫却在日本丧命,有着亚麻色长发的实验体则下落不明。
问题是伊瓦诺夫留下的研究所。当他成了投奔外国的叛徒,麾下的研究所自然被查封,伊瓦诺夫所发明出来的多种科技也遭到苏联没收。然而他暗中解读实验峰岛勇次郎的加密文章,并经过多次实验而衍生出来的研究,却几乎完全无人能够理解,只做了十分马虎的处置,就被放置在西伯利亚深处无人理会。
第一年没有任何改变。
但在第二年的某一天,保管「分子间作用力控制装置(Intermolecular Force Control)」的盒子有了破损。要说是经年累月的劣化所造成,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分子间作用力控制装置,通称IFC,是一种能够控制无机物质分子间作用力的装置。说得简单点,就是理论上可以自由控制石头或铁质等无机物质的形状。日后ADEM所使用的水精灵,也是根据同一种理论设计出来的。
从盒子里掉出的IFC,形状乍看之下就像是被切割成六边形的红色宝石。
IFC尽管尚未完成,却已经设定成会自动执行一项行动,那就是自我复制。具体来说就是摄取周围的水泥与铁等物质,改变其构造来复制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IFC。复制出来的IFC又会继续摄取周围的无机物质,进行繁殖。
IFC群体不断摄取墙壁与地板等物体之中所含有的水泥与金属成分,维持不定形的状态蠢动。这股红色的势力慢慢往外扩张,反覆进行没有秩序的复制繁衍。
然而IFC就像程序性凋亡细胞一样,在复制次数与寿命上都设有限制,这是设计者为了规避无限复制繁殖的危险而设定的。
IFC个体的寿命非常短,从活动开始到停止、崩毁,平均时间只有十七秒左右。
尽管寿命只有短短十七秒,他们该做的复制行为仍然一次也不会少。但这样的复制维持不了太久,因为复制次数也有限制,而这个极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过程中发生了异变。所谓的进化,只不过是偶然的产物不断反覆的结果。生物界里称为适者生存的物竞天择现象,在IFC身上也同样发生了。
在多达数万以至数十万次的复制之中,开始出现了不完整的复制。这些个体并不是完美的复制品,各有一些微小的差异。不完整的IFC又进一步复制出更不完整的IFC,与原型渐行渐远。
多次反覆的过程中,限制复制次数的功能出了问题。被辨识为非同一性物体的变异IFC,在复制次数上得以归零计算,躲过复制次数限制所造成的毁坏,逃过了程序性自我凋亡的命运。
往多种方向突变的IFC之中,部分个体免于程序性自我凋亡,未能彻底突变的个体则必须面临自我凋亡所带来的死亡。复制过程中产生了这样的淘汰机制。
而IFC所产生的多样性,更让他们将摄取到的无机物质发展成五花八门的型态。
由于生命周期只有十余秒,加上复制速度极快,短短几天之内就已经发展出了多达数十亿种的新型IFC,但这些变种几乎全都只是生长过程中有了偏差,就只是摄取无机物质后形成的形状有所不同。
然而有一天,其中一种IFC却将无机物质的分子排出了美丽的架构。
光是让无机物质排出美妙的分子架构,本身并不构成任何意义。不过当侵蚀研究所四周的其中一群IFC吞噬了所内自备发电机用的电池,就产生了第一次重大的变革。
无机物质开始带电,将记忆刻在石头上。
电脑所用的CPU与LSI等半导体,原料都是来自矽元素,说穿了就是石头,而IFC本身就具备了同样的功能。
发展知性基础的进化就此开始,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进化所带来的差异,答案就是「记忆」。
透过意义的继承,IFC尽管属于无机物质,却成了与生命体同样的存在。这是无机生命体的诞生。
学会在石头上记忆的IFC群转变成无机生命体,一口气大展势力。他们驱开妨凝活动的其他IFC群,不到一周就发展成一大势力。
进化带来的淘汰,规模开始慢慢扩大。
有了记忆之后,有效率的形状跟行动模式就得以继承下去,并为了更进一步提升行动效率,还产生了分工的概念。
然而当记忆的继承发展过度,就会失去多样性,复制次数也无法归零,迟早将会面临程序性自我凋亡所造成的灭绝。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则是透过只挑记忆中重要部分来继承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另外由于功能越趋复杂,形状记忆的控制难度也就越来越高。无机生命体所形成的个体开始逐渐固定为特定的形状,而这特定的形状也在进化中慢慢改变。
无机生命体的行动模式变得更为复杂,而且充满多样性。这种进化的多样性,就跟距今五亿年以上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极为酷似。
有的物种以四足或多足步行,有的物种长出类似手臂的突起物,也有的物种为了摄取无机物来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体,而进化出疑似消化器官。
甚至有些无机生命体已经长出手脚与尾巴,变化成跟有机生命相同的型态。
这样的物种对分子间作用力只需进行最低限度的控制,并改用长有硬牙的嘴咬碎水泥墙壁或板,在体内重新建构成身体的一部分。除了身体是由水泥与铁等物质构成以外,他们的样貌实实在在就是标准的生物。
无机生命体从地下弃置处往研究所内侵蚀,过程中并不断增加数量,最后终于来到了外界。
他们摄取墙壁的水泥材质,在墙上开出洞口,打通了对外的通道。从这些洞里钻出来的无机生命体,看上去简直像是用黏土随手捏成的动物。
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洞里钻出,手脚胡乱挣扎着下到地面。
时值六月时分,尽管这片大地几乎终年都是永冻之地,自然环境非常严苛,但如今春天正好来临,四处充满生机。地面上长着青苔,草木冒出新芽,捱过漫长寒冬的动物也开始活动。
第一个无机生命体落到了地面上。长着青苔的地面成了柔软的垫子,接住了无机生命体。
这时又发生了异变。无机生命体开始全身抽搐,身体表面出现龟裂,手脚胡乱挥舞。然而这些动作也没有持续太久,身体随即崩垮,化为细小的粒子。一阵风吹开了粒子,最后只剩下红色六边形的核心。
无机生命体接二连三从洞口爬出。墙上开出了好几个洞口,到处都有无机生命体现身。然而当他们落在青苔上,就全都走上同样的命运,没有一个例外。
地面被化为粒子的无机生命体残骸掩盖过去,落在这层残骸上的无机生命体则若无其事地开 始步行。然而一走到青苔上,又立刻痛苦挣扎而崩毁。
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几亿的无机生命体崩毁。突变过程中展现出五花八门多样性的无机生命体,却全都过不了这一关。
原因就出在碳分子。
以分子间作用力控制装置为本体的无机生命体一旦接触到碳分子,就会因为对分子间作用力失去控制而崩毁。一旦崩毁之后,连记忆媒体也会跟着毁坏,再也找不回同样的型态。这是IFC首次尝到程序性自我凋亡以外的死亡。
碳分子就是有机生物的来源,乃是构成地球上所有生命体的物质。
从阴暗的地下弃置处洞口来到外界的头几个月,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死亡行军。多达数万甚至数亿的尸体堆积在研究所周围的地面上,到处留下了红色核心的残骸。
这场行军看似要一直进行到所有无机生命体都灭亡为止,然而几个月后,无机生命体的活路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启。
冬天来了。
高纬度针叶林带的冬季气候极为严峻,称为永冻土的地面会冻结硬化,积上厚厚的积雪。属于有机物的草跟青苔不是冻死,就是被埋在积雪下。
这群无机生命体首次能够自由活动,就是在这年第一个暴风雪的日子。
对属于无机物的无机生命体来说,寒冷并不构成太大的问题。不但不构成问题,甚至还提供了摸索全新进化方向的机会。
无机生命体避开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剧毒的针叶树,在雪上或冰上往外散开。尽管如此,由于先前在建筑物内一直都在采取团体行动,散开之后也并没有完全分化成个体,形成了由一定数量以上团体构成的殖民地。
接着他们开始展开适应寒冷气候的进化。就在这气温可以低于零下七十度的高纬度针叶林带,在他们诞生的故乡,也就是地下弃置处中,开始出现了新的物种,懂得利用当初用来销毁他们的液态氦。这个地下弃置处,也就成了由以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态氮构成身体的无机生命体所占据的殖民地。这类群体在无机生命体之中部显得极为特异,因为他们必须处于零下一百九十六度以下的气温才不会汽化,就算是待在极寒地带的西伯利亚,仍然得为了维持个体型态,而选择与以隔热素材构成身体的无机生命体共生。他们将隔热素材覆盖在液态氦的身体上,维持个体的型态。
春天再次来临。几乎所有无机生命体都在春季的生机中灭亡,然而在冬季期间诞生的无机生命体之中,却有一部分生存下来。就在其余无机生命体都只进行消极进化之下,利用液态氮的无机生命体殖民地却有了不同。
任何生命一旦接触到液态氮,都会瞬间冻僵死亡。而且液态氮还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副产物。
部分品种找出了用以对抗天敌碳分子生物的对策。几乎所有有机物都是只要加热就会排出二氧化碳跟水,之后就只剩下焦炭。
最早适应这一点并达成优质进化的,就是这群懂得利用液态氮的无机生命体。首先利用液态氮将液态氧从大气中分馏出来,接着就像血液般储存在体内。液体从红色核心往外流动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许多条从心脏延伸出来的血管。把液态氧当成氧化剂来使用就会发出高热,让他们得以控制这种不只是有机物,甚至连无机物都能溶解的高热。
IFC活动至今,已经过了十九年的岁月。
无机生命体由于原先的生命周期极短,得以急速进化,转眼之间就让势力大幅扩张。
如今已然高度复杂化的无机生命体,寿命从十几秒到数年都有,种类非常多样。
无机生命体准备更进一步拓展势力而增加活动频率,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会威胁地球上所有的有机生命体。